(2015年1月22日,華為CEO任正非在冬季達沃斯論壇年會的“洞察力,新觀念:對話任正非”環節公開發言。以下為發言實錄)
1、主持人Linda:首先我想簡單介紹一下華為。華為的發展非常驚人,僅用了24年就成為全球最大的電信裝置製作商,也是第一家進入Interbrand百強榜的中國大陸企業。當然,像其他公司一樣,華為也面臨著挑戰。在本次對話中,任總將分享他創立華為的原因,對公司未來發展的觀點,以及他的管理理念和對未來的看法。我想你們會對這些話題感興趣。
現在開始向任總提問,是什麼促使您建立了華為?
任正非:建立華為並不是在我意想之中的行為。因為在80年代初期,中國軍隊大精簡,我們是集體被國家裁掉了。我們總要走向社會,總要生存,軍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懂什麼叫做市場經濟。當時,我們覺得賺人家的錢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怎麼能賺人家的錢呢?第二,就是認為給人家錢,人家就應該會把貨給我們,人都要彼此信任,結果是沒有賺到錢,而被騙了錢。
所以我剛到深圳的時候,其實就犯了錯誤。當時我是一個20幾個人小國企的副經理,有人說可以買到電視機,我們就去買,把錢給人家,卻沒有拿到貨。這樣我要追回這些款,追款的過程是很痛苦的,而且我們上級並不認同我們,覺得你們真亂搞,不給我們錢。沒法請律師,就自己去追。追款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人幫忙,我那時就把所有的法律書讀了一遍,從而悟出來市場經濟兩個道理,一個就是客戶,一個就是貨源,中間的交易就是法律。
我們不可能創造客戶,因此要找到貨源、把握貨源。第二,要熟悉交易的法律規則。我們沒有貨源就尋求貨源,就去做代理。隨後,為了鞏固貨源,就投入了研發,就這麼艱難地走過來,慢慢摸索出什麼叫市場經濟這條路。
當時我在國有企業幹得不好,人家也不要我,我還寫了保證書,人家也不要我,只好走向創業。當時,私人企業是很不時髦的事情。根據深圳87年(18)號檔案,可以創立民間科技,就走上這條不歸路。
因為幼稚才走上通訊這條路,認為通訊市場這麼大、這麼多,我搞個小產品總有機會吧?但是通訊產品稍稍只要有一個指標不合格,就是廢品。通訊是全程全網的,會導致與世界通訊不通,這樣嚴苛的技術標準對小公司極其殘酷的,一個小公司要搞高技術標準,怎麼可能?我們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生存下來的。當時也不可能再後退了,因為一分錢都沒有了。只有向前,因此我們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所以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浪漫,也沒有那麼精彩,就是為了生活所迫,逼上了“梁山”。
2、主持人Linda:私有企業與國有企業競爭肯定很困難。您以前以及現在面臨哪些挑戰?哪些問題您希望可以做出改變?
任正非:我們在1988年建立華為,當時中國改革開放,但還沒有私營企業成長的環境。但面臨一個歷史問題,大量知識青年回城,政府無法安排工作崗位,就號召大家創業,賣饅頭、賣大碗茶……。無心插柳柳成蔭,民營企業是從饅頭店、大碗茶開始起步的,但是要走向高科技,當時連我都認為是天方夜譚。
當時我們感覺不到與國企的競爭和壓力,因為我們太小了。國企的腳趾縫都那麼寬,對我們來講,就像馬六甲海峽一樣寬廣,兩邊都靠不了岸。隨著世界發展加快,大規模外資進入中國,國營工廠縮小了很多。我所面臨的是與外企的競爭。我從來沒感到過國企的壓力。
3、主持人Linda:可否談談您創辦公司所面臨的一些個人挑戰。任總,我覺得您的家庭背景跟故事聽起來很有意思,我知道您是7個孩子中的老大,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您的父母受過很多苦,然後後來您搬去深圳,因為您認為那邊應該有一些機會,想了解一下在您的個人生活方面,做這種大公司,有什麼樣的挑戰?
任正非:我的父母是鄉村教師,在貴州少數民族混居區從教。我小學和初中是在貴州省一個非常小的鎮,叫鎮寧縣讀完的。後來我隨父母遷居到一個小城市,叫都勻,我在那裡讀完高中,考上大學,在重慶建築工程學院學建築,就離開了貴州。但是後來我從沒搞過建築,當時山區的孩子對人生的選擇具有很大的盲目性,看一本小說,聽人說幾句,可能就選擇了人生。實際上,我選擇的人生和我想要走的道路是完全不相符的。現在的孩子在網際網路時代與知識是零距離,視野也開闊,不會再這麼蹉跎歲月。今天鄉村的孩子條件比我們好,有網際網路,可以從網際網路了解外面的世界。
父輩經歷的磨難是當時整個社會的磨難,我們家的磨難是輕的。
大學畢業後,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大家都不去好好工作。我本人是不願意去混,這樣混,生命就沒有了。所以我自學了電子技術,是上海職工大學的教材。因為是工人的大學,當然是鼓勵的,能買到他們的教材。後來74年我帶一些人去西安儀表廠受培訓時,有幸交2元人民幣上了西安交大的一個培訓班。我讀了這個班才知道了什麼是計算機。
那時我聽了中國計算機元老吳幾康的一個“關於訪美回來的報告”,他是中國第一代計算機的製造者,中美恢復交流後,他是前十位訪問美國的中國科學家。他給我們講計算機,講計算機用於管理……,兩個小時,我一句話也沒聽懂。但是,他給了我很大的啟蒙,給我指引了人生方向。
所以在座達沃斯的精英們,如果你們有機會能和農村孩子們談一下心,也可能會改變他一生的命運。否則像我一樣,跑去學建築,學了又不幹建築,白學了。
4、主持人Linda:任總,您曾經在部隊服役,後來退役了。請您澄清一下,您現在和華為與中國政府和軍隊存不存在任何關係。
任正非:我當兵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就是由於當時中國解決不了人們穿衣服的問題。你們可能不清楚那個年代,我們作為孩子,長身體時期,缺少衣服穿。那時候釋出票,有一年就發一尺7寸,是市尺,不是公尺。你說這個布能做衣服嗎?短褲都做不了,只能用來補衣服。所以那個時候,國家領導人也很操心,就說能不能搞一點化纖,能給每個人做一件衣服。所以中國就從法國德西尼布公司和斯貝西姆公司引進了一套化纖成套裝置,放在東北遼陽。然後準備生產化纖給全中國人民做的確良衣服。
當時整個國家沒有人願意到那種地方去施工,文革都亂了,中央沒有辦法,只好調部隊去施工,又沒有技術人員。經中央批准,讓一些有大學文化程度的人融入到施工部隊去,好把裝置建設好。我們就是從那個時候走進部隊的。我當時認為當兵比不當兵好,哪怕那個地方很艱苦,但是我覺得也是挺好的。
我們進去建設完這個工廠,正好遇到國家開放改革。國家不需要這麼多軍人,砍掉了鐵道兵和基建工程兵。當時我們也捨不得離開。但是國家保證給我們的政治待遇、經濟待遇不變。這樣我們仍然拿200多元。到了深圳才發現,打工妹的收入都比我們多,然後就開始融入社會了。
融入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我們不懂市場經濟。很難融進去。在市場化的邊緣裡面轉來轉去,轉不好一定要承擔責任的。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當官是一種責任,輕易別去當,我就沒當好。
我們是一箇中國公司,擁護共產黨,熱愛祖國,是一個基線。但是我們不會去危害其他任何國家。我們在全世界都是遵從法律的,就是遵守所在國家的法律。第二,我們公司還有道德遵從委員會,要求大家遵守所在國家的規則,不能去違反當地國家的規則。
所以我們在全世界的發展態勢是好的,那外界想“你們這個公司幹得這麼好,別人都沒幹好,那你們是有背景”。美國想“哎呀,你們走出來,代表社會主義,你們在積極進攻。”那中國在想“你們個人都有股票,那算不算資本主義呀。”你說我們應該算哪一種?我自己今天也說不清楚。我們公司算什麼性質?我們有8萬多股東,全是員工,沒有一個非員工,我的股票最多,佔1.4%。可能有些方面,國內會有誤解,國外也會有誤解,但是我認為只要我們堅持努力,身份最終會被證明的,沒有必要費勁去解釋身份,而放棄了生產,放棄了銷售,放棄了賺錢,那我們怎麼活下去?
5、主持人Linda:請您澄清一下,您不會讓中國政府用您的電信網路聽美國的祕密?
任正非:網路分成兩種。一種是資訊的傳送與儲存,一種是搜尋。我們公司做的是資訊管道的鐵皮,管道里的“水”是運營商和網際網路公司的。我搜索別人的資訊幹什麼,我們只是負責做管道鐵皮,鐵皮能做啥事?鐵皮傻乎乎的,華為也是傻乎乎的。我從來沒有做竊取人家資訊的事,也從沒有任何人叫我們去做這個。
6、主持人Linda:美國一直為華為在美國市場運作設定障礙。您認為這公平嗎?您會離開美國市場嗎?
任正非:第一,我從來就沒有認為美國對我們不好或不公平。美國兩百年來,從很弱小的狀況變成世界第一強國,就是基於開放。華為要學習它的開放,用廣闊的心胸融入世界,這樣才有未來。我認為現在華為在世界上所處的地位,不應把誰當成對手,應該共同擔負起資訊社會的變化來。現在無論從網路的思想上,理論上,架構上都需要許多探索,不是隨便幾家就能完成的。任重道遠。
我們認為未來資訊世界是個非常複雜的社會,我們一定要共同確定未來的思想結構、理論結構、系統結構是什麼?我們怎麼共建來給世界提供服務?所以我們不要把任何人當做敵人,我們要共同為世界服務。我從來這麼認為一個西瓜切成八塊,我們只要一塊。如果要整個西瓜,會成為眾矢之的,那西瓜可能只有拳頭那麼小。比如,我們絕不會進入物理領域,只搞數學邏輯,日本企業放心了,他們的材料科學很發達,我們應用好它就行了。臆測我們想做氮化鎵,就是一種誤判;我跟軟體公司說,我們永遠不會去搞搜尋,他也放心與我們合作了。
所以我們在國際上只做一點點事,以後也只能做一點點事。從這點來說,我們從來沒有感到有多大壓力。
第二,美國在電子資訊科技上,過去是絕對強勢。而且未來幾十年,美國還會是相對優勢。華為這棵小草不可能改變時代列車的軌道,但小草在努力成長,我們也希望把自己能脫胎換骨,從小草變成小樹苗。這一點我們正在向西方學習很多管理,正在改變自己。我們的改變有沒有可能成功呢?還是要看我們自己。所以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就是自己。
(主持人Linda:現在你們大概是沒有選擇了。)
第三,我們已經把自己聚焦到只做小小的一點事情上來,我們的管理能力就開始上升。
7、主持人Linda:任總,我想大家最想知道的是華為成功的祕密是什麼?別人能學習和模仿華為成功的祕密嗎?
任正非:第一,華為就沒有祕密。第二,任何人都可以學。
華為沒什麼背景,也沒什麼依靠,也沒什麼資源,唯有努力工作才可能獲得機會。努力工作,就要有一個方向,就是為客戶服務。因為我們只有一個來源,就是客戶。如果我們對客戶不好,就掙不到這個錢。所以我們要拿到客戶口袋裡的錢,又不能用非法手段,又不能搶錢,那我們只能做好服務,只能做好產品。
剛才我講市場經濟兩個要素:貨源和客戶。為客戶服務,沒有理由做不到。我講兩個例子。在智利發生九級地震的時候,我們有三個員工失聯了,當時地區部請示是否派人進去尋找,我不同意,進去再犧牲一些人,更划不來,還是等一等他們看能不能發出聲音。當恢復通訊後,他們打來電話,接電話的基層主管也是“傻傻”的,說地震中心區有一個微波壞了,要去搶修。這三個員工也“傻乎乎”地揹著揹包,就往九級地震中心區去搶修微波,逆著避險的方向,去履行自己的責任。我們把這個事情拍成三分鐘小電影,他本人做演員,這就是對客戶負責。
在利比亞發生戰爭的時候,其實當時我剛離開幾天,我們沒有撤退,我們把員工撤到周邊國家整休,找了一些心理諮詢公司去幫他們做心理輔導,輔導了十幾天,很多人經過心理壓力測試後狀態很好,重返利比亞。當地員工自己分成了兩派,一派留在了的黎波里支援網路保障;另一派就去了班加西,各自維護各自地區的網路。中間交火的地區的網路,就由華為的中國籍員工維護。維護網路的安全穩定,是我們的最大社會責任。我們不怕犧牲,用實踐說明了我們對客戶的責任。
再講講日本的大地震、海嘯,福島核洩漏,我們員工背起揹包,和難民反方向行動,走向海嘯現場、核輻射現場、地震現場,去搶修通訊裝置。等等一系列,就是體現我們以客戶為中心,我們必須要維護客戶的利益。只有維護客戶的利益,客戶信任你,自然訂單就多了。
去年國際經濟很困難,我們自己的商業生態環境也很差,各國匯率波動十分大。但,我們的收入增長20%,主營業務利潤增長了約17%。而且今年我們的銷售收入會超過560億美元。
8、主持人Linda:任總,我可以在這跟您一直聊天,不過現在時間有限制,我們讓現場觀眾問幾個問題。
任正非:移動網際網路和大資料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我們巴不得越大越好,你們要買管道,就我們這兩三家做得好,你不買我們的,買誰的?我想這一點對我們來說是積極地促進。我們在傳輸和儲存上會做出努力,但我們不會進入資訊搜尋領域。
現場提問二:我來自外交政策美國的一個雜誌。我想問一下,中國經濟增長減慢到7.4%,走到新常態,會怎麼樣影響華為?
任正非:第一,中國經濟指標下滑了,但是就業卻上升了,我認為中國經濟是在走好,並不是走壞。原因是什麼呢?可能以前去掉的很多是水分,很多是無效投資。我認為,2015年-2016年,可能是國家必要轉型的困難時期,2017年-2018年中國經濟可能會良好強健的增長。
中國經濟速度放慢一點,不會對我們有多大影響。而且我們70%的市場在海外,此消彼長是常態,我們是有可能完成任務的。移動網際網路,大資料,擴大了對傳輸,儲存的需要,是有利於我們的銷售的。
現場提問三:我是FT中文網。有一種說法是,如果不理解任正非,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華為。您為什麼如此低調,如此神祕。有的記者為了採訪您,已經等到快退休了。可以說一說您到底是什麼樣一個人?怎樣的一個企業家?謝謝!
任正非:我有啥神祕?也不是故意低調。我自己就只能看到前面,所以我說我最好還是少拋頭露面。不是說我真的很了不起,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了不起。我並沒有什麼故意低調、神祕的問題。
以前我們做運營商的時候,面對的是三百多個客戶,可以逐個溝通,不需要公共場合溝通。現在賣終端,我也搞不懂終端為什麼喜歡贊助足球廣告,別人還以為我喜歡足球。但是實際我對足球也不了解,只知道足球是圓的。都是下面業務部門去做的東西,我也不需要那麼高調。
我這次來參加這個對話節目,是聽了胡厚崑的建議。胡厚崑說“你來達沃斯,能不能開個閉門會議”,我想,我們經常在公司開辦公會議,不都是關著門的麼,我就同意了。我不知道這個閉門是對話,也不知道這個閉門還要直播,所以沒有事先準備。等我知道了,我推不掉了,公共關係部的列車啟動了,他們慣性太大,剎不住,怎麼辦?我只好來出席。
我也認為,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大家不看到,總覺得你有啥祕密。我們除了比別人少喝咖啡,多幹一點活兒外,其實並不比別人有什麼長處。因為我們成長的年限太短,積累的東西太少,我們得比別人多吃苦一點。
9、結尾:
主持人Linda:任總與很多企業創始人、企業家和成功高管一樣,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低調,對事業很有激情,我能很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要想進一步真正了解他,了解這個公司,了解這個公司如何發展成世界級公司,我認為還需要進行更多對話。
在此感謝任正非先生,感謝您有見地的對話,感謝您為我們揭開了神祕的面紗。我覺得無論是從正面還是背面,您看起來都非常好。感謝所有今天在場的嘉賓,感謝大家的參與和提問。在此特別感謝世界經濟論壇組織此次對話。感謝Stacey、Fong和Matt。感謝任總帶領的優秀的團隊。謝謝Joy組織這次活動,讓我們有機會第一次對與眾不同的華為創始人兼CEO任正非進行直播採訪。再次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