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出現之前,旅投公司的人處在艱難的上山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爬。作為前往稻城亞丁的中轉站,理塘一直想做亞丁的正房,但去了旅遊推介會,杜冬說理塘,人家問,理塘在哪?甘孜的。哪兒?四川的。哪兒?2007年,杜冬第一次來理塘,旅遊手冊裡寫著:注意高反。高反、缺氧是理塘的標籤,他們計劃透過微型博物館的打造和服務,慢慢、慢慢透過5到10年時間扭過印象,但丁真事件出來之後,我們飄了。
文|戴敏潔
編輯|金匝
一個普通的國企員工
一個並不確切的時間,早上八點半或者九點多,丁真會出現在理塘縣仁康古街路口,開始他每天早上的巡邏。
這是來自當地政府的指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希望丁真以一個普通的國企員工形象出現,做一份環保監督員的工作。只是他的兩邊,一般都伴隨著兩位比他高大的男人。
古街行駛過藍色計程車,搭上車,總會得到一個問句:你是來看丁真嗎?藏族男司機開啟抖音,第一個出現的就是丁真,你看,你的丁真,但他也表示不解:一個牛場娃娃,漢話都不會說,就是發了兩個作品,就是這樣糊弄嘛,他啥情況也不懂,有啥子看頭?
古街牆上至今還張貼著2020年最美康巴漢子海報,幾乎都是身高180cm、體重80公斤以上,絡腮鬍,體型威武,男人們覺得才夠男人。但丁真出現後,一切不一樣了,一個地方臺來理塘錄節目,讓縣裡篩選了20名新的康巴漢子,要求他們有丁真一樣乾淨的眼神,一點兒鬍子都不要。一個時尚雜誌來理塘拍丁真,也尋找了一些和丁真體型相似的藏族男孩們,共同組成一個康巴男團。
巡邏的時候,丁真路過古街上的一家民宿,老闆娘格桑看到他,被一群人圍著,好可憐啊。11月中,丁真第一次被理塘旅投公司從村裡接來鎮上的那幾天,就住在她的民宿裡。那時候他們一起喝茶,身邊的人介紹丁真:一個網紅。她記得,丁真羞澀地拿出手機,給她看了抖音上的自己。得知丁真是個放牛娃娃,過得辛苦,她的愛憐和驕傲由此而生。以前她覺得抖音就像吸血鬼,會吸掉人的注意力,但這之後,只要空下來,她就開啟抖音,看看丁真在幹什麼。
來自雲南的女孩安娜後來也住進了格桑的民宿。她從昭通到昆明,從昆明飛成都,再飛亞丁機場,坐上兩小時的車,來理塘尋找丁真。離開重複性的工作、亂七八糟的現實,她想去看看一雙乾淨的眼睛。來理塘的第二天早上,安娜提前到了古街等丁真,人群已經聚集起來,她看到丁真從遠處走了過來,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不是她想象中乾淨的雙眸,裡面是疲憊。她感覺自己的眼淚差點掉下,並非是沒有如願,而是心疼——丁真看來是累了。
也有來了理塘根本見不到丁真的人。古街上的咖啡館裡,一個來自廣東的年輕女孩天天來窗邊坐下,問服務員央金,丁真什麼時候回來?那時候丁真去了成都。有一天央金說,丁真第二天回來,但女孩的假期結束了,只能離開。此後,總有人戴著丁真同款青綠色耳墜推開門,問央金,丁真在嗎?丁真在哪兒?
粉絲們錯過了一次丁真的見面會,那時她們可以在樓下的草地上排隊,再一個個上樓和丁真合照。等待的間隙,丁真在垂下的白色帷幔中出神。丁真!聽到有人叫他,他趕緊又跑出來站直,笑,拍照。粉絲們多數沒有與他打招呼或對視,雙手直直地去拿回手機看合照。人越聚越多,半小時的合照時間拖到了兩小時。
丁真在垂下的白色帷幔中 戴敏潔 攝
後來,為了縮短見面會的時間,合照變成從早上開始,和巡邏同步進行。此後,丁真還要給粉絲們拍物料:影片、照片、vlog,下午還要學習普通話和文化,寫家庭作業,接受媒體採訪,直播……有一天,丁真說,他想回家看看了。
公司計劃帶丁真回家休息一下。丁真的村莊距離理塘縣城有近3小時的路程,車子行駛在積雪的山路上,不斷上山、下山,其中一段還有塌方。車窗外是雪山、落霜的植被,凍湖上走著一匹野生岩羊。通往村莊的公路是一條斷頭路,盡頭是寺廟,一眼望去,整個村莊盡收眼底。
就是在這個村子裡,丁真被攝影師胡波發現,一條微笑影片讓他開始為人所知。站在村子裡的小路上微微抬頭,可以看到格聶神山的一角山頂。一位和丁真同村的少年走過來問,你們可以給我拍照嗎?他想,就像當初胡波拍丁真一樣,或許他也可以走上一條和丁真相同的道路,再不用挖蟲草、撿松茸。但他不知道,丁真打算啟程回家的那天,公司的人得知,村口已經有8輛外來車輛,在等丁真回來。
丁真最終沒能回家。
丁真的村莊戴敏潔 攝
騎在鯨魚背上
巡邏結束後,牛場娃娃丁真端坐在理塘縣城的倉央莊園二樓,左邊坐著他的老闆杜冬——理塘旅投公司的總經理,右邊坐著副總高小平。丁真往桌上的面里加了一勺蘸料,這個動作被幾十個鏡頭記錄下來。
這是12月10日,一場臨時被安排的丁真群訪。前一日,媒體們已經覺得采訪丁真再無可能,旅投並不希望他被過度消耗。之前的一次群訪效果並不好,丁真也坐在中間,左右兩邊坐著比他體格大很多的男人。他戴著口罩,時不時低下頭,兩手夾在膝蓋中間。之後,丁真被要求摘下口罩,快門聲響起不斷,他看向鏡頭,露出笑容,然後收回,眼神低垂。一家媒體未經允許,在網路直播了採訪過程。杜冬形容那次群訪,像被審判一樣。
距離丁真的微笑影片被人們注意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但丁真仍然住在熱搜上,本該回歸平靜的零下十幾度的冬季理塘,一波又一波的媒體到來,一家麵包店的老闆說,乾脆把店改名為記者大本營。蜂擁而至採訪丁真的請求,讓杜冬為難:他擔心丁真的狀態,也害怕不斷的拒絕會錯過機會。後來,杜冬還是妥協了,安排了這次群訪,但他要求媒體不能直播、不能拍影片,只能拍照。那影片媒體和電視臺怎麼辦?杜冬用雙手猛揉著乾燥起皮的臉,讓我想想。
這一切對杜冬來說是全新的經歷。他是南京人,覺得原名杜鼕鼕過於可愛,於是管自己叫杜冬。大學時候他讀水利工程,畢業後是作家、翻譯和記者。作為理塘旅投公司的總經理,他的猶豫從丁真影片剛出來的那一刻就開始了。不玩抖音的他,在11月12日收到了三個同事發來的丁真影片。一開始,旅投去村裡接丁真,只是想給縣城拍點宣傳照和影片,怕他以後火了再請回來要花錢。後來,旅投決定簽下丁真,縣委、縣政府跟進,讓丁真成為國企員工,但杜冬內心也有疑問:一個國企簽約一個網紅,路要怎麼走?
杜冬在2018年加入旅投,他知道,在國企,買一支口紅都必須按照預算走。可如果丁真想買一件衣服,但沒有票據,能不能買?如果發生了大筆賬目的往來,走國企的程式,從入賬到支取,週期長達一兩週,怎麼弄?丁真的直播收入,怎麼給到丁真的家人?一個縣級國企去監管一個頂流的賬目,怎麼監管?
12月4日,聚攏的媒體們,讓在成都準備旅遊推介會的杜冬提前趕回理塘。之後的每天早上,他會出現在古街上的倉央書房,開始營業。從前這裡是杜冬和當地小孩們看書、寫作業、工作的地方,如今,粉絲寄給丁真的書堆滿了半間書房。
書房的玻璃門不斷被開啟,一家媒體來了,一個短影片平臺來了,一個字帖公司也來了,幾個粉絲也開了門坐進來。杜冬的手機每隔兩三分鐘就會打進來一個陌生號碼,他的母親以前是接線員,他開玩笑,現在自己算是子承母業了。實在煩了,啊啊啊又是誰!他把手機甩在桌上,旅投的員工們利落地接過來:您好,杜總在開會,您有什麼事?這個手機裡還塞滿了各種和丁真有關的採訪請求、合作邀約,上百條商業代言被去掉後,留在表格裡還有60多個商務和晚會邀約。
我們這麼篩選,就是怕他成為一個流量明星。公益、旅遊形象大使,這是理塘縣和旅投公司為丁真選好的道路。一開始,他們將他作為一個網紅簽約,成為國企員工後,有五險一金,一個月工資3500元,在網紅和員工之間,可進可退。但簽了之後,他一路走高……這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事情了。
如果接受了那些商業代言,我們旅投將獲得無法想象的經濟利益。旅投公司只有一輛車,丁真火了之後,有人說,拍個影片,就送一輛車。杜冬一下傻了,想著,這也可以?有人來談合作,說丁真的兩場直播可以解決掉價值2000萬的產品滯銷,這在理塘是了不起的錢啊。但最後,還是都拒絕了,領導們可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誘惑。
丁真出名後,高小平的手機號也被粉絲們知道了——有人打來告訴他,丁真微博關注了一個明星的粉頭,丁真的粉絲和明星的粉絲撕到了凌晨三點,對方張口閉口我們為了真真,做這些都是應該的——他才知道,原來丁真有好幾個粉絲群了;一個男粉絲打來說,丁真這樣在熱搜上被過度消費是不行的,要轉向公益,說了半小時;還有人說,不要讓丁真加陌生女人的微信,那些女人都是山下的老虎;又有電話打來,知乎有人扒出了丁真的美拍號,裡面有很多他以前青澀的照片,對他不好,麻煩儘快處理一下……
倉央書房裡堆滿了粉絲寄來的書 圖源@理塘融媒
各種浪推著我們走,杜冬和新浪微博聯絡過,要求降一降丁真的熱度,他覺得好費解,連丁真的舅舅像瘋了的鄭伊健都待在熱搜上好久。有一天,部分直男對丁真的態度成為熱搜,有人罵公司傻,不會蹭一波熱度,於是杜冬抱著電腦離開書房,幾個小時後,一篇文采飛揚的回覆發在了丁真小馬珍珠的微博上,又變成了新的熱搜第一,些許扭轉了風向。但第二天,杜冬又後悔了,覺得自己加入了論戰,不是有意義的事情。杜冬形容他們的狀態——騎在鯨魚背上,鯨魚往東,往西,他們只能跟著,無法控制。
一旦停下來,杜冬會開啟豆瓣小組,掌握一下輿情,看粉絲給丁真做的新表情包:丁真拿著一個小小的字典,下頭寫著:找個詞罵你。他開始狂笑,顫抖,一張張儲存下來,我的幸福源泉。但有時他也會看到,有人扒下了所有他說過的話,給他取代號ddd,說他趁機賣書、營銷自己、油膩、只會說漂亮話,不幹實事……這讓他有點難過。說他不會當經紀人,他就更難過了——這戳中了他的軟肋:一次在A平臺上直播,杜冬讓員工們把直播預告發到了B平臺、C平臺,都發。直到他看到留言頂流的自信,才知道還有平臺間的競爭這回事。
杜冬不再是杜冬了。他的私人微博一週之內從四百粉漲到了快一萬,他姐們兒發的文章裡關於他的部分、他和前女友的故事、他妻子的私人資訊都被網友們扒了出來,超可怕的這種事情。他出現在眾人的面前,是丁真的老闆,是杜冬說丁真是理塘的一雙眼睛。
在倉央書房,同事建議他做一個丁真的粉絲群,他來做粉絲頭頭。他說,我們控制不住事情的流向,它會繞過來繞過去……他坐直了身體,那麼我只能作為旅投公司的老總說話了……
杜冬模仿丁真笑戴敏潔 攝
巴擦和大家好
媒體期望從丁真嘴裡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大部分的問題都打空了——你為什麼喜歡黑色?為什麼要剪掉長髮?說不上來。——你喜歡的植物、動物?你最喜歡的理塘的一個地方?都喜歡。——你每天最討厭做什麼事?都不討厭。——你最近最想幹的事情是什麼?你喜歡的女朋友型別?你未來五年、十年的規劃是什麼?以後再看看吧。
他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杜冬不斷告訴想採訪丁真的媒體,你始終問他那5秒的走紅影片是怎麼回事,他腦子想空了都不知道。很多問題,他會覺得這有什麼好問的?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丁真的父母都是牧民,簽約之前,他們看到旅投公司起草的詳盡合同條款,說太複雜了,看不懂。他們的核心訴求只有:工作要穩定、要交五險一金……這是藏區父母對自家孩子工作的最好想象。杜冬的公司裡有20多個丁真,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高原上的機會不多,考公務員是其中重要的一個。12月的一個週末,正是接待外來人員的忙碌時刻,公司的多數員工卻請假去考公務員了。
2018年,杜冬剛來理塘,這些員工裡還只有一位會用電腦,轉正考試的常識題是列出10個國際知名景點,有人寫日本,有人寫美國埃菲爾鐵塔……來理塘工作的前半年,杜冬的工作主要是道歉,員工把別人的事情搞砸了,員工和員工之間打架了……他要跟客戶道歉,要跟員工的父母道歉,說自己沒管好小孩。
1979年生的杜冬,叫員工和丁真小孩。小孩們總買劣質插頭,炒菜的時候經常噗冒煙,砰炸了,大夥就會啊,發現插頭軟了,但下次還買相同的。杜冬說:給我買公牛插座,懂不懂,gong,niu,買這個牌子,懂了沒有?就這件事,他教了一年。此外,他還要教他們使用辦公軟體、草擬合同……
來理塘這兩年,杜冬在氣急敗壞中慢慢了解小孩們,瞭解當地的年輕人。為什麼穿藏裝的時候不願意幹活,因為藏裝意味著過節,漂亮就好;為什麼夏天抗拒加班,因為夏天是玩耍的季節,結婚的人天天有,還要賽馬,這村賽完那村賽;為什麼公務員考試快到了他們就心思浮動,因為心裡不平衡,工作多,沒時間複習,考不上,考不上就得不到社會的認可……旅投公司的工牌是綠色的,但員工們很討厭,他們希望做成和政府其他部門一樣的那種,銀灰色金屬邊,裡面是紅色黨旗底。
如今,杜冬也想要去了解丁真。在杜冬的印象裡,丁真很少很少表達自己的需求,累了、不想拍了,這些感受丁真會告訴同事,告訴親戚,但不會跟他說。他們之間語言不通,丁真又老實,兩人之間再玩鬧,自己畢竟還是他領導,還是有隔閡。等過幾天,媒體散去之後,杜冬想去丁真的村裡住兩天,把手機都關掉,去看一下丁真真正的世界。
杜冬和丁真 戴敏潔 攝
那個世界的丁真,沒上過幾年學,不怎麼會說漢語,家裡養著幾十頭牛,過著放牛、挖蟲草的生活。村子裡有一個幼兒園,20個孩子一塊上課,只有一位老師,96年的,也是本村人。十點半了,小孩子們才掛著凍住的鼻涕來到幼兒園。去鄉里的小學,要騎摩托車跑半小時山路才能到,沒有摩托車,只能走路,或是騎腳踏車。老師能理解丁真為什麼只是個牛場娃娃,村裡一起讀書的同齡人,最後只剩下他繼續,走那些難走的路時,他也想過放棄。
杜冬想去這個世界瞭解丁真,也想讓小孩們走出這個世界,去擁抱新的可能。考公務員是小孩們的選擇,是家人的期望,杜冬會支援,但他也希望未來他們還有其他路可以走。杜冬開玩笑說,他教會了員工們打電腦和喝咖啡,打電腦能讓他們隨地工作,喝咖啡能讓他們隨時工作,他想要把他們培養成本土的第一批旅遊人才。旅投曾經的辦公地點就在格桑的民宿裡,杜冬看到她十歲兒子在日記本里寫,今天家裡來了什麼客人,我們一起吃了什麼。他告訴員工們,如果你們好好做旅遊,就可以成為這個男孩的榜樣,你們肩負著理塘的未來。
倉央書房裡,一個女孩坐在窗邊,她曾是杜冬的助理,如今是丁真臨時班子裡的一員。當她跟別人說起自己的名字,總被認為是開玩笑,她只能繼續強調——我真的叫丁真。大家都叫她老丁。公務員考試那天,她放棄了,來給丁真拍粉絲合照,她承擔了許多重要的工作:她是去把丁真從村裡帶回縣城的人之一,她是丁真一場直播的主持人,她聯絡各方媒體、談商務合作……看到老丁坐在窗邊啪啪啪地打字,杜冬感慨說,剛來公司的時候,老丁連話都說不清楚,但現在,老丁有自己的想法,敢說,敢做,能因為直播的一個細節和他爭執,差點要打起來了。
丁真剛火的時候,老丁會忙到凌晨三點,第二天七點多又被杜冬的敲門聲吵醒。看到老丁頂著亂飛的頭髮和迷糊的眼睛出現,杜冬說有時候女孩們沒化妝看著讓人不開心,老丁會直接反駁:你還想我們化妝取悅你,你想得美!
丁真在學習寫字 圖源@理塘丁真
黑馬變珍珠
杜冬第一次來理塘,帶著一點兒浪漫的色彩。那是2007年,去拉薩的路上,他經過這裡,在賽馬節上遇到一位姑娘,給姑娘寫了一本《康巴情書》。此後幾乎每個夏天,他都會回理塘,看看姑娘和她的家人們。
2019年,格勒多吉將在殘聯工作的高小平調任到旅投,協助杜冬工作。那時旅投的人會被分到遊客聚集的點,去勸說旅客來理塘古鎮,高小平被分到了寺院,他就在寺院門口,苦口婆心地勸,到古鎮來吧,倉央嘉措以前在那裡轉世……把宣傳冊給到人家。後來他去上廁所,看到寺院廁所的垃圾桶裡全是理塘的宣傳冊。
那一年年底,高小平和同事以及一位倉央嘉措詩歌研究協會的人,去了成都30多個高校舉辦講座,講倉央嘉措,也講理塘。他發現,年輕人都低著頭玩手機,對倉央嘉措沒有興趣,也不知道理塘在哪兒,只在抽獎免費遊理塘的時候抬起頭。散場之後,送給大家的三塊錢一張的明信片,也全都被扔在了地上。
那時,倉央嘉措微型博物館在理塘開建,一位北京的知名設計師設計了博物館的草圖,但在實踐中,很多東西都無法落成。博物館門口需要有一個擺放著展品的無縫整體玻璃櫃,穿牆而過,另一半就在博物館裡,理塘的師傅做成了拼裝式的,杜冬看到,他們還往上頭加了一個把手,氣死我了,以為我要放什麼果子嗎?封膠也不能讓他滿意,他讓師傅們拆了重做,對方說:我也是做過金魚缸的人。預算也令人頭疼,最終也沒有穿牆而過。至今提到這些事,杜冬還是氣得拍桌子。
從成都回來,高小平陷入了思考:我們在山上太久了,與山下脫節了。他和旅投宣傳組的兩位男生,借來相機和攝像機,開始拍短影片:俊男美女是最先考慮的——找小帥哥們站在各個景點門口做出迎客的姿勢,還找了藏族姑娘們穿漢服,擔心不夠美,專門去各個地方蒐集美女來,有老師、有保潔,結果沒有修圖,痘全部照出來,還搞了模特大賽,光線不好,看不清,走秀的時候,紅毯太小,人都掉下去了。
段子和連續劇都是試過的——對著鏡頭唱美女不要生氣,摩托車它壞了,今天可能來不了;讓遊客們對著鏡頭說,真棒,理塘棒棒棒!配上《香水有毒》型別的歌曲;還講過故事:房地產大牛的女兒幫父親賣一套房子,可以得到2000頭犛牛獎勵。
也試圖去蹭熱點——老丁紮了丸子頭,穿著鎧甲在雪裡舞劍,想跟《花木蘭》聯動,結果因為疫情,電影延期了;國慶節的時候,旅投的人都拿著小國旗到古街的各個地方轉一轉,唱一唱,搖一搖手裡的旗子,晃一晃腦袋,祝祖國生日快樂。
高小平 戴敏潔 攝
今年五一,旅投第一次把旅行大巴團引進了理塘,仁康古街第一次有了門票收入,董事長張璽在員工群裡說:請大夥兒銘記今天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收入超過了一萬元!大家排隊發鼓掌和放煙花的表情包,後來看到來古街旅遊的遊客,張璽還掉了眼淚。
後來遊客早上從新都橋出發,到理塘正好是中午,人嘩嘩譁全來了,一下湧入兩千人,講解員不夠,全部的員工,包括高小平、杜冬在內,都上陣講解,後來連保潔、保安也加入了講解團,保安把電棍、對講機往腰帶裡一插,說,來,我是你們的導遊。有一段時間,他們還帶著動物面具講解……什麼玩意兒都有,東搞西搞的,很好玩的。
但也處處都是困難。旅投公司人手不夠,只能外聘講解員,沒經過正經培訓,沒有底薪,接待一個客人給兩塊錢,有時候遊客少了,收入不穩定,講解員也不來了,有人還說,講解員不夠專業,不夠漂亮,高小平委屈,就給那麼點錢,哪裡去找?
旅投公司的吉祥物是一匹馬,代表我們的內心——有點兒詩意,又有點喪。我們的員工就是這個狀態,很詩意,要玩什麼創意、要創什麼景區,一講到工資,又喪起來了,杜冬把馬也用在了理塘古鎮的地圖上——一匹戴著金鍊子黑色的馬。
丁真出現之前,旅投公司的人處在艱難的上山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爬。作為前往稻城亞丁的中轉站,理塘一直想做亞丁的正房,但去了旅遊推介會,杜冬說理塘,人家問,理塘在哪?甘孜的。哪兒?四川的。哪兒?2007年,杜冬第一次來理塘,旅遊手冊裡寫著:海拔太高,請小心謹慎。高反、缺氧是理塘的標籤,他們計劃透過微型博物館的打造和服務,慢慢、慢慢透過5到10年時間扭過印象,但丁真事件出來之後,我們飄了。
杜冬計劃著把理塘地圖上的黑馬改成丁真的小白馬。小馬珍珠的社交賬號由杜冬運營——是一個時而歡脫時而文藝的形象。他希望這匹乾飯馬不僅能增加丁真的側面,也能增加藏區的側面,充滿了歡樂的精神。當然,在丁真無法出面代言的時候,杜冬說——珍珠可以營業。
以前的一些想法,也重新有了希望。杜冬想讓古鎮的居民們非職業地、一塊演出倉央嘉措詩歌的故事,讓情人離我而去,碼頭上回頭看我一眼的意境,成為古鎮的固定節目,遊客們晚上可以去當地人家裡參加婚禮,但婚禮也可能是一場演出。
坐在倉央書房裡,杜冬看到過博物館門前的草地上,一群藏族人圍坐了下來,從揹筐裡拿出午餐,喝酥油茶,吃糌粑,聊天,陽光暖暖地照著,這是我特別想要看的場面。在他的想象裡,這塊草地上,應該還有一棵桃花樹,開在一個水池中央,把倉央加措的詩歌掛在樹枝上——詩歌之樹,想法很好,就是預算很痛苦。
但如今,丁真事件之後,以前我都不敢想的,現在我開始放開思維了。在理塘能不能喝到一些非常棒的奢侈飲品?能不能看到國內外頂級的藝術展?我們不用再繞路了,我們跳過了縣、州、省這個級別,我們能對接到最核心的資源。杜冬計劃著在成都成立一個新的工作室或子公司,因為如果還是在過去的經營方式下,就像是讓蝸牛去追獵豹一樣,怎麼可能?
丁真和他的小馬截圖自影片《丁真的世界》
見一見大海
那個群訪上,即使努力營造吃飯的氛圍,被一群陌生人和鏡頭圍著的丁真依然無法自在。他放下筷子的瞬間,有人發出一聲驚歎:吃得好乾淨!接著,鏡頭們伸過來拍下了這碗麵湯。丁真往椅子後背仰,藏袍的兩個長袖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有點兒出神,偶爾手機震動了,他從兜裡掏出來看看新的微信訊息,沒有回覆,又塞了回去,繼續回答問題——這幾天最開心的是什麼時候?
騎馬,丁真說。這是他離過往生活最近的一個瞬間。如今他回不了家,一直在理塘縣城,吃完飯被甩進車裡,從車裡被甩進房間裡,沒有自己的生活。12月初,旅投公司的人帶他去了一趟成都,想讓他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但因為太多媒體還聚集在理塘,以及一位理塘的領導打來電話,要求見丁真一面,丁真又被帶回了理塘。
一位在理塘做生意的老闆聽說丁真和父母影片,兩邊都流著眼淚,丁真說自己像生活在監獄裡,請父母來縣城把他帶回去。這個片段被轉述給杜冬和高小平後,他們表示並不知情。杜冬說:我11歲時候被父母弄去南京唸書,我也哭,害怕嘛,孤單嘛。他跟丁真說過,回到村裡,會有人去拍他,想要蹭他的流量,但丁真不相信,他自己不知道發生多少改變了。高小平也告訴過丁真,成名前後的生活不會再一樣了。公司的人時不時會接到電話,你們咋還不把丁真喊過來?一個理塘農家樂的老闆說高小平:你現在是飄起來了?叫你帶著丁真來你都不來,我要跟你絕交了……還有人讓丁真去講講脫貧攻堅經驗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
至於丁真以前的生活,高小平覺得,小孩子自己身處於艱苦的生活環境,不自知而已。長期要忍受高海拔缺氧的環境,家裡面那麼多頭牛要養,他放牧,遇到狼,遇到狗熊,都得自己去面對,以前就一群小哥們兒在那裡玩,就喝喝酒,騎騎馬,一輩子也就差不多了。現在的話,有那麼多人幫他在出主意,他也能夠接觸到頂流的一些資源,我覺得這樣挺好。
或許他還陶醉在自己放牧的生活裡,但我們想把他撈出來,否則將來的生活會更殘酷。丁真村莊所在的格聶景區是甘孜州未來要重點打造的景區之一,川藏鐵路已經開工了,川藏高速也開始招標,未來到理塘的村莊會更加方便,有更多的外來資金和人流,會是什麼人得到利益?是他這種家庭的孩子嗎?如果到時候丁真沒了牧場,他進城務工,他又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
如今,杜冬對丁真有很多的期望。人們對於藏區的想象單一,藍天白雲,純潔美好,他希望丁真去呈現一個真實的藏區,真實的藏人,也會交女友。如果丁真感興趣,甚至可以去代言藏地的青年創意,當代藝術,環境保護,野生動物多樣性,高原植物的利用……但下一刻他也會猶疑,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個小孩身上,是不是過於沉重?
杜冬希望丁真的性格可以慢慢長出來,讓自己的力量佔主導,不要讓他們來決定命運。我們只能說是敞開一些窗戶,敞開一個門,看到這可以走,那也可以走,你得自己選。如果你犯了錯誤,你自己也得承擔結果。跟養小孩是一樣的,我不可能幫你把路走完。
最重要的是有所選擇。在理塘當公務員的第三年,高小平很想離開。在藏區,不僅是條件艱苦,還有精神上的苦悶,高原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大家都說,他最該做的事情是找個女人結婚生孩子。他決定暫時離開,回母校讀研究生,畢業後,他拿到企業的offer,打算留在成都。
他生來腿腳有些殘疾,父母覺得,如果他不在高原當公務員,就算在企業,也只能做看大門的工作。父母把他帶大不容易,他的性格溫和,不想傷家人的心,不想忤逆他們的期待。他又回到了理塘,鬱悶了半年,不跟任何人說話。他知道那種沒有選擇的滋味。高小平覺得,最好的人生是自己能做選擇的人生。從前放牧的生活,丁真沒得選,但要是以後,丁真去了很多地方,經歷了很多事情,卻依舊選擇回去放牛——那也是很好的。
過年的時候,杜冬打算帶著丁真去一趟海南,去做活動,去拍攝,他還希望丁真能見見大海——如果你見都沒見過大海,只是有人告訴你大海危險,你就不喜歡,但真的是這樣嗎?等你真正見過大海,你還是說你不喜歡,那我不強迫你。
但首先要去見一見大海。
截圖自影片《丁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