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首次上海之行
我曾經去過大城市南京。1950年秋初為報考軍校,曾首次造訪南京。後來奉趙良翰老師之命,再度至南京採購美術課教學用品。見識了曾作為首都南京的儀容,覺得她的山川風貌、城門道路都很雄偉壯觀,氣魄宏大,不愧為六朝古都,金陵勝地。但是,除極少數高樓大廈外,整個市區的屋宇民居都顯得低矮老舊,完全沒有現代化大城市的氣派。這與迭經戰亂,未容好好建設有關。現在要去的上海又怎樣呢?
上初中時就讀過許多上海出版的書報刊物,以及這些書報刊物裡報道敘述的上海的故事。後來在高郵昇記布店,從店員們爭看的上海小報中,更對上海的市民生活、市井新聞得窺一斑。知道在舊社會那裡是冒險家的樂園,有數不清的軍閥、政客,聞人、大亨在那裡翻雲覆雨,投機鑽營,聲色犬馬,尋歡作樂。也有許多幫會頭目、流氓地痞,特務密探、小偷癟三,橫行無忌,禍害百姓。更有各個帝國主義在上海設有租界,享有治外法權,直接侵害中國。解放後經過鎮壓反革命運動,“三反”“五反”運動,這一切不知變化如何?
帶著種種疑問和遐想,我直奔上海而去。
走之前,傅殿卿讓我給他的一位親戚捎一封信,說就在火車站附近。既然不用專門送達,順路就可辦到,我就答應轉致。這時高淳到鎮江的公路已經修通,不用繞道安徽。去鎮江、南京有直達長途汽車,經溧水、句容二縣,半天就可到達鎮江。公路是砂石路面,雖然簡陋,倒也能晴雨通車。到鎮江後沒有耽擱,立刻轉乘火車前往上海。當時火車乘客不怎麼擁擠,票好買,上車後都能找到座位。座位是一根根木條釘成的高靠背座椅,硬邦邦有點硌人。始發站按座位號找座位,中途上車哪兒有空座位就坐哪兒。我備有行軍水壺和乾糧,一路吃喝不愁。
到得上海站,天已擦黑。站臺有燈光照明,出站後路燈光亮比站臺暗了不少,但一切仍依稀可辨。藉著燈光很快找到傅殿卿那位親戚家,的確就在火車站附近,還沒有走上燈火輝煌的大街呢。暗影中看清門牌號碼,就是信封上寫的地址。可是隻是工棚似的簡易房屋,而且大門沒有門扇,用一輛三輪車堵在門口當作門扇。我向門內高喊了幾聲戶主姓名,門內出來一人問有何事,我問清姓名,便將信交給此人,道別離去。走了幾步,我回頭看了看這一片房屋,其低矮簡陋的情況大體上差不多。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棚戶區”了。又感到奇怪:火車站在市區熱鬧處,這一片離火車站不遠,怎麼會有“棚戶區”呢?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答。三年後我去上海上大學,看到了許多華麗光鮮的建築和景觀背後,往往就有破舊、骯髒的角落。想起事物的兩面性,也就不想去找什麼答案了。離開昏暗的“棚戶區”,上了大街,我便僱了一輛三輪車,前往二姐的住處。
二姐住在南市福佑路潘家街。南市一帶是上海開埠以來上海縣治所在地,周圍地帶紛紛劃為租界,修馬路,蓋高樓,日益興盛繁華起來,這裡卻仍然是老規矩,老格局,老面貌。只有一條方浜路橫貫東西,較為寬大,像個樣子。其他街巷則是房屋仄逼,道路狹窄,與內地小城市的街居毫無二致。只有一座豫園,俗稱城隍廟,因為古舊,倒成了一處名勝。三輪車載著我一路行來,很快進入南市,問了兩次路,才曲裡拐彎行至臨街一所小二樓房前,看了門牌號一點不錯,這才下車叫門,打發走三輪車。這時也就十點左右,一排房子均已關燈就寢,哪有一絲一毫“不夜城”的痕跡?剛叫了幾聲二姐的名字,臨街二樓便亮起燈光,開啟窗戶,有人探出頭來往下張望。我一看,那正是二姐訓好。便趕緊招呼她:“我是訓張!”我與二姐已有四年沒有見面,現在見是我來了,高興地下樓開門,把我迎上樓去。
行前我曾給二姐寫信,告訴她我將來上海休假。但是沒法告訴她我將在哪天、乘哪次列車、什麼時刻到達上海。因為不是買預售票,而是到火車站買票,碰上哪趟車就乘哪趟車。那時聯絡是很不方便的。普通群眾沒有電話。寫信通知,就是在郵路通暢的江、浙、滬、寧這一帶,不提前兩三天,也會成為馬後炮。即使打電報,也得提前一天,才能起到預先通知的效果。我的突然來到,實在是情非得已。好在二姐只顧高興,根本沒有怪罪我的意思。
二姐被姑母接去上海幫助幹家務後,大約一年,就離開姑母家,到被服廠當了工人。解放後,二姐應招到邑廟區(南市一帶是邑廟區)防疫站當了一名工作人員。我去的時候,她在那裡已經工作兩三年了。住的這間房間是出租屋,只有十二、三平米大小。她一個人住也就夠用了。房間裡除了一床、一桌、一個五斗櫃、兩張方凳這幾件傢俱和水壺、熱水瓶、臉盆架等日用物件,還有一個煤油爐和幾副碗筷等炊事用具以及家家必備的馬桶。我來了她把桌凳物件歸攏一下,騰出地面,撂個地鋪做她的床位,讓我睡床。在那兒住了三晚,一個床上,一個地板上,說不完的別後情況和各種感懷。起先開著燈說,後來關了燈說,直到說累了才說最後一句話:“睡吧!”這才默不作聲,悄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