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歲的時候,離開北京,穿上軍裝。火車不斷地向西向西。到了新疆的烏魯木齊。又換車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6天以後,到達南疆重鎮喀什。這一次汽車不是向地面上的哪個方向行駛了,而是向“天上”爬去。又經歷了6天無與倫比的顛簸,我作為藏北某部隊第一批女兵5個人當中的一員,到達了這塊共和國最高的土地。
這塊土地是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和喀喇崑崙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5000米以上,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阿里”。
沒有人知道“阿里”是什麼意思。我曾經問過博學的藏學家,也沒能給一個明晰的回答,只是說這個詞彙可能屬於一個早已消亡了的語系。於是我就沿用了一個我在阿里蒐集到的民間傳說:阿里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麼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犛牛和我的鹽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險惡的風暴?不知道。人類的遠祖用我們不懂的語言,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永恆的謎。
也許在先民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它們都在呼喊著“我的”。
從北京來到西藏的阿里當兵,嚴酷的自然環境將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被嚴寒凍硬,綠色成為遙遠而模糊的Phantom。
吃的是脫水菜,像紙片一樣乾燥的洋蔥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脹成赭色的漿團,炒或熬以後,一種辛辣而懊惱的氣味充斥軍營。
即使在日曆上最炎熱的夏季,你也絕不可以脫下棉衣,否則夜裡所有的關節就會嘎嘎作響。
由於缺乏維生素,我的嘴脣像兔子一樣裂開了,講話的時候就會有紅紅的血珠掉下來。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問老醫生怎樣才能治好嘴脣?醫生想了半天,說你要大量地吃維生素。我說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20多片呢!可我的嘴脣為什麼還是長不攏?醫生說那就是你說話太多了,緊緊地閉一個星期的嘴巴,你的嘴脣就長好了。我說,那可不行,我是衛生員的班長,就算跟夥伴們可以不說話,跟病人也是要講話的……老醫生表示愛莫能助。
後來我的嘴脣還是我自己治好的。夜裡睡覺的時候,用膠布把自己的嘴巴給粘起來,強迫裂開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開照常講話。堅持了一段時間。在某一個清晨就好了。
由於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個攪拌咖啡的小勺。年輕的女孩就是愛鬥嘴,有一天,女衛生員爭論起誰的指甲凹得最厲害,最後決定用注射器針頭往指甲坑裡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數多而不流淌溢位者為勝。記得我榮登榜首。好像是貯藏了好多滴水吧,在指甲的中心凝聚得圓圓的,像一顆巨大的露珠。
我在藏北高原當了十幾年的兵,把自己最寶貴的青年時代留在了冰川與雪嶺之間。
我曾經揹負武器、紅十字箱、乾糧、行軍帳篷,徒步跋涉在無人區。也曾騎馬涉過冰河,急馳在雪原,給藏族老鄉送醫送藥。
我曾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鋪一張雨布席地而眠。初次這樣露營時,我想,醒來身體還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體的微薄熱量。黎明,當我掀開雨布檢視時,只見雪原依舊,連個人形的凹陷都沒有。除了雙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
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時,心臟彷彿在胸膛炸成碎片,要隨著急遽的呼吸迸濺出嘴巴。仰望雲霧繚繞的頂峰,俯視腳下深不可測的淵藪,只有17歲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我想這樣爬上去太苦難了,乾脆裝著一失腳,掉下懸崖……沒有人會發現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在如此險惡的行軍中,死人的事經常發生。我犧牲于軍事行動,也要算作小小的烈士,這樣我的父母也會有一份光榮……
我把一切都周密地盤算好了,只需找一塊陡峭的峭壁實施自戕的方案。
片刻之後,地方選好了。那是一處很美麗的山崖,天像純藍墨水一樣濃郁地凝結著,有凝然不動的蒼鷹像圖釘似地鍥人蒼天。這裡的積雪比較薄,赭色的山岩像礁石一般浮出雪原……(我知道要找一塊山石猙獰的地方下手,否則叫厚雪一墊,很可能功虧一簣)。
一切都策劃好了,但是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難。我的腳不聽我的指揮,想讓右腳騰空,可是它緊緊地用腳趾摳住毛皮鞋底兒,鞋底兒粘在酷寒的土地上,絲毫不肯像我計劃的那樣飛翔而起……我轉而命令左腳,它倒是抬起來了,可它不是向下滑動,而是掙扎著向上挪去……青春的肌體不服從我的死亡指令,各部分零件出於本能,居然獨自求生……
那一瞬我苦惱之極,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生命為何如此苛待於我?
一個老兵牽著咻咻吐白氣的馬走過來,他是負責後衛收容的。他說,曼巴(藏語:醫生),拉著我的馬尾巴吧,它會把你帶到山頂。我看了一眼馬毛被汗溼成一縷縷繩子樣的軍馬,它背上馱著掉隊者的揹包乾糧和武器,已是不堪重負。
不。我不。我說。
老兵痛惜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怕它揚起後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沒有那個勁了。在這麼陡的山上。它再累也不敢踢你。只要它的蹄子一鬆勁,就得滾到峽谷裡去。它是老馬了,懂得這個利害。你就大著膽子揪它的尾巴吧。
我遲疑著。久久沒有揪那條馬尾。
不是害怕馬,甚至也不是憐憫馬。
我在考慮自己的尊嚴。
一個戰士,揪著馬尾巴攀越雪山。這是不是比死還讓人難堪?
我的意志做出一個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個回答。
意志終於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馬尾巴……
我的瞳孔看到許多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萬水千山之間。他們發生過悲涼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嘯的山風捲得漫無邊際。
我為一個20歲的班長換過屍衣,脫下被血染紅的軍裝,清理他口袋裡的遺物。他兜裡裝著幾塊水果糖,紙都磨光了,糖塊像個斑駁的小烏龜,沾著他的血跡……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的兜裡也有和他一樣的水果糖,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覺得他是兄弟。
我們把他肚子上覆蓋的鐵瓷碗取下來。碗里扣著的,是他流出的腸子——敵人的子彈貫穿了他的腹腔。嚴寒使掉出的腸管變得像水泥一樣堅硬,沒有辦法再填回他的肚子裡去了。
我們給他換上嶄新的軍裝,把風紀扣嚴嚴實實地繫好。除了他的腰間因為膨出的腸子,紮了皮帶也顯得有些臃腫,真是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裡又放上了幾塊水果糖,我不敢讓別人知道,因為老兵們一定會笑話我的,他們把生生死死看得像蠶蛻皮一樣正常。但我真的覺得,這個班長很需要這幾塊水果糖。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塊糖紙都很完整,硬挺地支楞著,像一種乾果的翅膀。
那個班長被安葬在阿里高原,距今已經有20多年了。我想他身邊的永凍層中,該 有一小塊泥土微微發甜。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許會伸出舌頭嘗一嘗吧?
1980年我轉業到北京,結婚、生子,操持家務……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該乾的事情,我都很認真地做了。賢妻良母好醫生,這是人們眾口一詞的評價。
對一個30歲的醫生來說,你還需要什麼?
按說是不需要什麼了,我應該安安靜靜地沿著命運已經勾勒的軌道,盤旋下去。但是,我雖然從小生活在北京,對北京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此次歸來,我卻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懷裡那麼多藏北的風雪,強烈地撞擊著心臟。我對這個巨大的都市,感覺陌生。
我到過這個國家最偏遠最荒涼的地方,在橫貫整個中國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饒與貧瘠。我在妖嬈的霓虹燈中行走,身旁會突然顯現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譁與躁動之間,我傾聽到遙遠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嘯龍吟……
我有父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在文學藝術方面有很好的天賦。只是由於他們那一代人所處的環境,使他戎馬一生,始終未能從事文學。我從他的目光裡看到了期望,我決定一試。
但我除了愛看小說以外,從未經過正規的文學訓練。
我決定先系統地學習。恰巧這時北京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招收自學生,不必到校聽課,只要在規定的日子裡參加考試,取得了相應的學分,就可以畢業了。
我開始了偷偷的學習。為什麼要偷偷的呢?我總覺得一個醫生要學著寫小說,是件不正常的事情。你想啊,醫生是和人的性命打交道的職業,誰願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一個三心二意的人手裡?雖說我在上班看病的時候,絕對全神貫注,但我仍為自己的自學感到慚愧。
人們知道了我的自學,仍然找我看病,我真的是一個很有人緣的內科主治醫生。但是病人們說,畢大夫,你這是何苦呢?你不是有了醫學的大專文憑嗎?這現在圖的什麼呢?
我無法回答。
一個微茫的希望在遠方磷火般地閃動。我想用我的筆,告訴世人一些風景和故事。我想讓我的父母驚喜。
在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學完了大學中文系的所有課程,以畢業論文“優”的成績結束了自學。於是在一個普通的日子,我鋪開了一張潔白的紙。那是在深夜的內科值班室,輪到我值班,恰好沒有病人。
日光燈管發出嘶嘶的叫聲,四周一派寂靜。記憶在蟄伏了多少年後甦醒,將高原的生命與鮮血鋪陳於我面前。
我的處女作中篇小說《崑崙殤》在不到一週內完成了。
從那以後,我寫了大約100多萬字的作品,獲得了多次的文學獎。
我寫了高原嚴酷的軍旅生活,也寫了貧民百姓的酸甜苦辣。我的筆觸有時涉及女性微妙的心理,有時也探討經濟領域眼花繚亂的現象……我是一個寫作題材比較寬泛的作家,寫作的時候心緒比較收鬆。我總想,自己原本是個醫生,因為有話要說,才拿起筆來。假如有一天,我的話說完了,就回去當醫生,治病救人,也是很神聖的。
我後來又讀了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得到了碩士學位。現在是中國有色金屬工業總公司專業作家。之所以暫時的不當醫生了,主要還是為了對病人負責。一邊看病一邊寫作,無論自己多麼在意,有時也難免分神。影響了寫作不要緊,耽誤了病人就糟了。告別醫院的那一天,我心裡好憂傷,有一種流離失所的淒涼……
醫生和作家都是與人為善的事業,可嘆我在同一個時間內只可選擇其一。
我的父親已經仙逝。他的眼晴在天上注視著我,更使我有一種無法逃遁的莊嚴感。
為了西部那座美侖美奐的雪山,為了我的父母殷殷的期望,我將努力寫作;直到我無法勝任這一神聖的工作時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