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作家阿爾諾·蓋格爾在《流放的老國王》這本書的封面上寫道：

“因為父親再也無法從橋的那頭走到我的世界來，因此我必須走到他那裡去。”

父親病重的那段日子，金鳳媽媽日夜照料他的起居，著實辛苦了。

今年夏天料理好一切之後，我們商量，等天氣涼點就帶金鳳去一趟旅行，讓她好好放鬆一下。

於是，在波哥、波嫂和懶蟲小姨的後援下，在最適合出遊的金秋九月，我帶金鳳踏上了為期11天的泰北之旅。

清萊白廟（龍昆寺）

一、你不懂，我就慢慢講給你聽

金鳳這大半輩子就只去過一次香港和北京旅遊，再也沒別的了。所以對於這個飛速變幻的世界，她幾乎一無所知。

出發前，她不斷問我：“去澳門真的不用港澳通行證嗎？出國也不用簽證嗎？”

我給她解釋原因，一步步講述什麼是落地籤、如何籤。

她始終將信將疑，直到我們終於安穩地坐在澳門機場候機廳，她才樂呵呵地翹起二郎腿看飛機。

此時，她感嘆道：“這世界真神奇，你說那麼大又重的物體，到底是怎麼飛起來的呢？”

於是那個中午我們對著飛機一起百度，探討飛機的飛行原理整整兩個小時。

在澳門機場，和金鳳一起看飛機

下午，飛機載著我們跨過大海與山川，來到金鳳第一次踏上的外國。

排隊、簽證、通關，每個環節我都一步步給她講解，陪她應對海關。

當一切手續辦妥，我們終於自由落地之後，我對金鳳說：“這就是落地簽了。”

金鳳笑著點頭，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

清萊白廟（龍昆寺）

金鳳在鄉村操勞了大半輩子，整個人生最繁華的階段都奉獻給了我們。

可以說，她幾乎沒有機會去見識外面的世界。

當我們終於步入屬於自己的人生軌道，去展翅俯瞰這個精彩的世界時，她卻依然待在那個小鄉村，獨守著那一分半畝土地。

後來我發現，不是她不想出去看世界，而是她不敢。

摩天大樓、霓虹閃爍、炫彩科技……這些都讓她卻步。置身於那個龐大的世界，她乾枯的手已經無力把握了。

她需要有人領她過去開啟那扇門，陪她一步步走進去，去看，去觸控，去理解。

在清萊辛哈公園

我常常覺得，我們知道得比她多，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曾經她也有機會去認識這個世界，可她卻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我們。所以今天，就到我們來帶她走進那個世界吧。

她記不住，也不要失去耐心，就像當初她一步步教我們說話、走路和做人一樣，慢慢來，一遍又一遍地說給她聽。

她聽不懂，記不住，其實又有啥關係呢？

泰國最高峰——因他農山（清邁）

二、原來，我們對你的了解太少了

帶媽媽去旅行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一路上就像照顧一個小孩一樣，要挖盡心思為她安排行程，怕她悶到了，又怕她累著了。

日夜相處才發現，原來我們對她的了解真的很少。

一直以來，都是我們自己在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會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而已。

在雙龍寺俯瞰清邁古城

1，比我想象中時尚

在澳門機場看飛機的時候，我把為金鳳準備的墨鏡交給她，怕她不願意戴，所以我提前想好了一堆勸她戴上的理由。

然而她只說了一句“這墨鏡真漂亮”，很自然就戴上了，還高興地說：“哎，看外面舒服多了！”

這個下午，她沒有再摘下墨鏡，在飛機上也舒服地看了一整午的白雲。

金鳳的眼睛有白內障，我想這跟她長期在日光底下勞作有關。

我一直很想把墨鏡給她，但怕她不能接受這種時尚玩意，所以憋著趁這個機會想讓她了解墨鏡對她的眼睛有益。

想不到她毫無障礙便接受了，我有種懵圈著就通關了的感覺。

金鳳戴著墨鏡坐飛機

2，比我想象中從容、好玩

我對金三角情有獨鍾，因為它的所在地——清盛這個寧靜小鎮，所以很想帶金鳳去那裡看看。

但金三角在電影中早已臭名昭著，儘管事實上完全兩回事。所以我得花點心思。

那天一早去坐巴士，車程是2小時。

那輛鐵皮巴士真讓我們大開眼界了，車裡一半貨一半人，一路上哐當哐當亂響。

我們坐最後一排，最不可思議的是，車開了，一路狂奔，我們才知道那扇就在腳旁的後門是不關的，而且還特意用繩子紮起來。

“不是吧，搞這個來玩？”

金鳳瞪大眼睛，死死抓住欄杆和揹包，不能置信我們就這麼刺激地出發了。

湄公河畔寧靜優美的清盛小鎮

巴士沒有空調，窗戶都是開啟的，一路上涼風習習，窗外是一般遊客難以見識到的泰國居民日常，以及沒有盡頭的玉米田、稻田。

坐在車上，除了風大，呼吸倒也清新。

金鳳一點暈車都沒有就到了清盛。

直到把她帶到寧靜幽美的湄公河邊，我才告訴她，那裡就是金三角、湄公河，對岸是寮國，旁邊是緬甸。

沒有預期中的驚訝，我問：“你不害怕嗎？”

她聳聳肩說：“切，這都什麼時代了。”

金三角觀景臺，前面就是那道著名的三國交界風景線

那天她不斷重複向我確認：河對面叫寮國，北面叫緬甸，我們這邊是泰國，對嗎？

直到她牢牢地記住為止。

遊玩了一天，我們坐車回清萊，這次特意提早去車站，想坐靠前一點的位置，讓金鳳舒服點回去。

誰知道，看到空空如也的車廂，金鳳居然說：“不如我們還是坐後排吧，刺激好玩又舒服。”

我當時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有點不敢相信這是我認識了30多年的金鳳！

“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小孩”，這句話我信了。

從清盛回清萊的巴士沒那麼擁擠了

3，居然愛看人妖秀

清萊夜市有個舞臺，平日晚上都有表演。

第一晚在那裡吃飯，幾個資質平平的姐姐表演了一場簡陋的歌舞。

我不以為然，要走的時候才看到金鳳定定地看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擺擺手說看完才走。

那晚直到表演結束，她看都沒看我一眼。

第二天傍晚，我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場按摩之後再去夜市。

按摩後接近八點，前往夜市的路上，金鳳健步如飛，我在後面小跑著才能跟上。

可惜我們去晚了，人妖表演結束了，金鳳很失望。

我撫慰道：“明天就去清邁，我帶你去看真正的人妖秀，那秀場可閃亮、可有水準了。”

清萊夜市，金鳳在看人妖表演

後來在清邁，我託朋友以當地人的價格650B/人（人民幣：泰銖=1:4.23），給我們買了人妖秀的票。

整場演出看下來，金鳳真是喜歡得不得了，一直滔滔不絕地讚賞。

她還認定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姐姐，那姐姐胸前的衣服都開到肚臍眼了。

提起票價，金鳳只說了一句“原來那麼貴啊”，就沒了。

旅行回家以後，她逢人就誇“泰國姐姐美得無人及，表演精彩得不得了”，還一定要人家看她最喜歡的那個姐姐的照片。

虧我之前還擔憂她對人家性感的著裝甩白眼，怕她說票貴、浪費。

看來我真的太不了解金鳳了。

我想日後有機會，一定要多帶金鳳去看各種表演，越閃亮她一定越喜歡。

清邁人妖秀，金鳳最喜歡的姐姐

4，一張騎大象的照片

我知道金鳳一定很喜歡騎大象這個專案，但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願意高價買下那張騎大象的照片。

騎大象是泰國旅遊的特色專案，過程中，工作人員會給遊客拍一張照片，騎完大象後，在出口就會看到列印好的照片，一張連紙皮相框260銖。

當時我心裡想，還能再坑點嗎？

卻見金鳳看得心花怒放，渾身每個細胞都表現得很想擁有那張照，她說：“那麼遠都來了，也不差一張照片。”

我屁顛屁顛地掏錢付款，把照片給她拿著慢慢看，仔細看。

在清邁湄登大象營騎大象，260銖的那張照片

金鳳節儉了一輩子，生活中，我們常以為她什麼都嫌貴，但其實只是那些不是她價值觀裡認同的東西而已。

在她心目中，有些珍貴的片刻和物品，她是非常願意花錢去購買的，而且不會心疼我們的錢包。

求此時我的心裡陰影面積……

清萊觀音廟，金鳳全程最喜愛的一個景點

5，最堅固的堡壘

在清邁，我特意安排了一個晚上，帶金鳳去一座時尚購物廣場頂樓的空中餐吧，邊享受晚餐邊聽音樂邊看夜景。

想想都浪漫、陶醉。

然而，晚餐上來了，金鳳噼裡啪啦吃完了，說：“快點吃吧，吃完我們回去了。”

我心裡真只有四個字——靚仔語塞！

回到酒店剛好下雨，我們坐在大堂的長椅上和其他旅客聊天。

我看看金鳳，說：“你不是要趕著回來洗洗睡嗎？怎麼還不上去呢？”

金鳳悠然自得地看著外面的風雨說：“在這裡坐一下挺好的啊。”

我差點衝口而出“剛才那麼浪漫你不坐，卻要回到這裡來坐”，可是突然間，我似乎有點懂了。

清邁MAYA購物廣場頂樓觀景臺和空中餐吧

從小到大，父母都在不斷囑咐我們“不要在外面留那麼晚”“早點回家”，或者總是問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們老覺得那是“追魂奪命call”，很煩人。

這個時代的我們太習慣“在外面”了，讀書在外面，工作在外面，飯吃、聚會、娛樂，甚至睡覺，全部都在外面。

所以我們一直不理解或者很難理解，“在外面”對父母來說也許是很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的一種狀態。

他們自己在外面，是如此；最珍愛的人在外面，他們更是如此。

可能在他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他們流離失所怕了，所以他們總是急著回去，尋求安穩，也急著叫我們回去。

因為“家”那棟房子，才是能夠庇護他們的最堅固的堡壘。

其實他們也可以浪漫，可以瘋狂，可以像小孩一樣肆無忌憚，只要在那座安全的堡壘裡。

清邁因他農山國王塔

6，你知道，你值得享受優先待遇

那天下午在清邁逛街，我們在路上看到一座特別幽靜的寺廟，一個遊客都沒有。

我說：“進去看看吧。”

金鳳往裡面探著頭說：“都還沒有人進去，我們也別進去了。”

我二話不說，愉快地拉她進去參觀。

曾經有一次，金鳳出來市區參加親戚的宴席。宴席結束後，大家各自磋商蹭車回家。

當大家都坐上車準備回程，我見金鳳走在後頭，問她坐誰的車回去？

她說：“沒事，沒有位子的話我就坐公車回去，很方便的。”

我還要留在市區工作，不能陪她回去，於是麻溜溜逐一去問，託一位表妹的福，給她騰出一個座位，順利送她回家了。

清萊觀音廟的泰式佛殿

她完全可以做第一個，而不必什麼都尾隨他人。

去到那個年紀，確實很難改變她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

但我們至少可以用自己強大的自我價值感，去支撐她遺失了的自我價值感，帶她一步步走出那個小心翼翼建築的“保護殼”，自由地享受這個世界的精彩。

清邁素貼山上，蒲屏皇宮

三、給你製作一本旅遊相簿

金鳳沒怎麼旅遊過，偶爾跟一些閨蜜去個一日遊，拍回來的照片實在不堪入目，也到不了她的手，因為她用的是老人機。

所以很早之前我就決定，要在旅行中給她拍很多好看的照片，晒出來做成相簿，讓她慢慢回味，偶爾朋友來了，也可以好好顯擺幾回。

我們也確實這麼做了，才發現，原來金鳳很享受被拍的過程。

做出來的相簿很漂亮，波嫂說，金鳳常常會拿出來翻閱，一次又一次跟人講述旅遊中的見聞。

在清萊辛哈公園看動物

在這個時代，我們幾乎都忘了“照片”是什麼樣的質感了，因為我們的照片都儲存在我們的SIM卡里、雲裡或硬盤裡。

可是我們的父母還在使用老人機，他們的視力早已退化了，金鳳的指紋甚至在長期操勞中磨損了，很難被螢幕識別（所以通關時總要反覆去識別）。

當我們拿著手機、IPAD，或者在電腦前滿足地欣賞照片時，我們有沒有回過頭去看看那兩個銀髮蒼蒼的老人，他們又有什麼可看的呢？

所以，趁著他們的眼睛還勉強能看見，去給他們製作一本相簿吧，不用多精美。

給金鳳製作的相簿書

四、以後還要一起去旅行嗎？

兩個人去旅行，不可避免會出現一些磕磕碰碰。

對於一個食古不化又一把年紀的老人，各種狀況自然不必說，大家也能體會八九。

但很多時候我們可能會忽略，其實對方也一直在努力適應著我們的步伐。

金三角，一眼能看見泰國、緬甸、寮國的觀景臺

在金三角的時候，我很想讓金鳳去看看那個著名的“三國交界”的景點，可是那個觀景臺要上兩層很高的臺階。

在上了第一層之後，金鳳很累了，說：“別上去了，沒啥好看的。”

我知道她的膝蓋受不了了，但我還是說：“我們那麼遠來就是為了看那道風景，真的很難得的，我們慢點兒上去，如何？”

看我一臉期盼，她說：“好吧，我試試。”

然後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繼續往上，每上一個臺階就停下來聊聊、看看，最後終於上去了。

其實，與其說是我想讓她因為看到那道風景而開心，不如說是她為了實現我這個願望而在努力。

清邁，雙龍寺

我當然會跟朋友吐槽這趟旅行的槽點，但當朋友問我“下次還要不要帶媽媽去旅行”的時候，我說，當然帶。

經驗不是為了終結，而是為了讓以後的經歷更完美。

在旅途中，我們可以不斷挑選和更換旅伴，但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們卻無法挑選或更換父母。

父母就那麼一對，再多毛病也得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們只能不斷做自我改良。

誰改？

我們自己尚且很難改變自己，父母活到那把年紀，要他們去改就更不現實了。

因此，就像文章開頭阿爾諾·蓋格爾所說的，當他們已經無法跨越那座橋走進我們的世界的時候，那就由我們走到他們那邊去吧。

在清邁坐雙條車，金鳳第一次與那麼多外國小鮮肉在一起

寫在最後：

以前我一直覺得，照顧老人就跟照顧小孩一樣，都需要耐心去哄、去講、去教，都會有抓狂和忍不住發脾氣的時候。

但與金鳳一起旅行的這11天，我漸漸發現，原來不是的。

帶小孩的每一天、每一年，我都會在開心與惱怒中迎向希望。

然而在帶老人的每一天、每一年裡，其實我們都在走向失去。他們失去健康，失去能力，甚至失去記憶，而我們則終將失去他們。

米蘭·昆德拉形容這種“失去”叫“潰敗”，他說：

“我們稱之為生命的那個無可迴避的潰敗，在它面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它。”

清萊黑廟

阿爾諾·蓋格爾在《流放的老國王》這本書上講到他那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父親時，說過一句特別打動我的話：

“我所給予他的，他把握不住；他給予我的，我要盡一切力量去把握。”

面對老人，很多時候我們會拼命塞，大聲喊，希望他們記住我們說的話，接住我們給予他們的一切。

卻不知道，其實他們身上的很多功能已經退化了，大部分我們遞過去的東西，他們不是不想接，而是已經沒有能力接住了。

所以我會常常跟自己說，她聽不來，我就慢慢說，她記不住，我就在她想要知道的時候講給她聽。

但有一點一點要記住，永遠不要對她說：“你不需要知道。”

帶金鳳去清邁網紅店Iberry吃烤雞和蛋糕

其實我一直很不喜歡《時間去哪兒了》這首歌，因為它會喚起身為子女的人內心深藏的愧疚感和自責感。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感受年輕 就老了

生兒養女一輩子

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看看你 眼睛就花了

柴米油鹽半輩子

轉眼就只剩下滿臉的皺紋了

每次在節目上看到滿屏淚不可歇，我都會忍不住呼喊：“既然不知道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杵在那兒哭啥？快給他們帶去歡樂啊，快帶他們去玩啊！”

我一直覺得，笑永遠比哭更有力量。

我希望，面對親人日漸衰老，活著的每一天，能陪他們笑，就盡情大笑，能帶他們去玩，就生猛地玩。

我希望，我們去愛，不是因為自責和愧疚，而是因為我們歡喜和快樂。

（END）

清邁蒲屏皇宮

作者簡介：大和沐風，戀途記簽約作者。工科出身，以成為一個工作狂為理想的極簡主義者、環保主義者。喜愛薄荷，沉迷旅行，專注自虐，追求自由。至死都是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