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她和戀人去了一片無人的海灘。她們是坐火車去的,一路上的人情緒都不高,懨懨地睡著覺,只有她們倆是那麼地興高采烈,年輕、張揚,現在想起來都有些許微微的羞澀,她清楚地記得那列火車是往北開的,太陽正在一點點地下墜,光線塗抹在車廂裡的顏色黃黃的,有一點遊移和恍惚,當時她們並不知道,這一去將意味著什麼。
到達海邊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她們來不及放下行李提著大包小包就去看海,她們都把海灘想象成一片人的海洋,有五顏六色的蘑菇傘、桔黃色的充氣小筏子、來來往往的身穿泳裝的男女,然而看到的景象和她們想象的正好相反,那是一片無人的海灘。那一刻,天就要黑了,剛才天地間那一抹裹了蜜似的桔黃色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天邊的雲朵一下子成了黃褐色,看上去那麼混濁,好像剛剛從煙囪裡冒出的一股濃煙似的。再低頭看那海水,海水是淡墨色的,像有一把巨大的飽蘸墨汁的毛筆在清冷冷的海水裡涮了一涮,整個海面都失去了顏色。
海水的顏色正在一點點加深,浪也在風中一波推一波地醞釀著情緒,攢足了勁之後就逐漸鼓盪起來,不一會兒的功夫,海水的顏色就成了純黑色,浪高得好像一隻只直立起來的獅子,鬃毛倒豎,直衝衝地就朝著海岸邊撲過來了,你想躲,想閃,可是你的腦子裡忽然之間出現一片空白。
你站在海洋的邊緣,凝望著咆哮而來的怒墨,你體會到了做為人類的渺小和虛弱,你彷彿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太陽落下去了,星星還沒來得及升起來,四周聽不到一點人聲,剛才隱約看到的幾個漁人的剪影已經不見了,海濤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長,像是有人撥動了揚聲器的旋鈕,把這種恐怖的聲音放大幾倍乃至幾十倍。她們被恐懼淹沒了,海水沒能淹沒她們,是她們自己把自己淹沒了,她們在想,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們還能不能夠活下去?
“你怕不怕?”
這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的時候,她的知覺又恢復了。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不怕。”
她感到有一雙堅實的手臂從她身後環繞上來,他的一雙大手把她的手合在掌心,攏得很用力。她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身影合二為一,看天色越來越深直至黑到了底,濃墨一般的大浪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耳邊的咆哮聲就像一列漸漸遠去的火車,一下一下很有節律地低了下去,最後,那輛火車終於走遠了,拐彎了,再也看不見它了。“不是濤聲小了,是她們不再怕它了。”“為什麼不再怕它了呢?”
“這就是兩個人的力量,”他說,“走吧,她們回家。”其實,那時候她們還沒有家,她們提著行囊走在寂靜的、空無一人的海灘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天空中已是滿天星斗了,沙灘變得一片純白。她們停下來,面對面站著,手中的行囊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落在了銀白色的沙地上,沙地軟綿綿的,沒有一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