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這裡指的不是地理距離,而指的是時空距離,這個遙遠美麗的大苗家,是我小時候的家鄉印象。這種印象,不啻於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既有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景緻,又有桃花流水魚兒歡蹦的場景,不由人不懷念。
綠草萋萋,水鳥咕咕,好一派原鄉風光
那時,我的家鄉大苗家,雨水充沛,植物豐茂,一眼望去春天的原野像色彩斑斕的油畫。
有一種生命力頑強的草,我們稱之為“驢皮丫”,綠地毯一般,在廣袤的鹽鹼地上綿延無際。綠草之間,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植物。
羊角子菜,一種淺綠色的植物,上面好像撒了一層白麵,嘗一嘗,春天的氣息裡,帶著淡淡的苦澀;滿醬,地面上綠葉如傘蓋,地面下根莖如人蔘,剝開紅色的表皮,品咂出絲絲的甘甜。
還有茅草錐,這也是春天送給我們的禮物。經歷了冬天的蟄伏,原野上的茅草春風吹又生,在乾枯的外皮下,裡面冒出了翠絨絨的心,我們稱之為“茅草錐”。
春天裡,小夥伴們結夥去“遞茅草錐”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在一片茅草堆裡,我們一隻手撥開草葉,一隻手飛快地拔芯,“吱吱”聲不絕於耳,一會兒就攢成一小把,就可以邊走邊吃了。
我們能吃的還有很多。當然,有許多果實,只能秋天吃。
“擎餑餑”,檾麻上的一種圓圓小果,撥開,裡面小小的白色籽粒,像我們現在吃的秋葵。瓜蘆蔓,大團大團的綠葉間,包裹著豆角樣的果實,清甜。還有蒲棒,是長在水裡的蒲草的嫩心,雞蛋黃一樣,味道清爽盈香。
原野上最為震撼的景象,是大片大片野柳花,雲蒸霞蔚,熱烈奔放;最神祕的所在,是湛湛碧水中悠悠的蘆葦。蘆葦中,不時傳出:“咕咕,咕咕”的水鳥聲。
溯聲追尋,雖然水鳥難以捉到,但有時會發現水鳥的窩,結結實實地搭在幾根粗壯的蘆葦之間,懸空在水面。
運氣好,可以捧出一窩鳥蛋,也偶爾,會發現窩裡剛剛出生的幾隻雛鳥,聽到蘆葦一嘩啦,還以為是媽媽回來,紛紛張開鵝黃色的小嘴,巴巴地等待著餵食。
而不遠處的鳥媽媽,已經發現入侵者,用咕咕呱呱的大聲喊叫,厲聲發出不要傷害她的孩子的警告。
大河小灣,魚蝦歡蹦,蟹子爬荒到農家
大苗家屬平度新河鎮,地處平度昌邑萊州三縣交界,毗鄰渤海灣,不僅有源源不斷的海鮮,而且由於河灣密佈,河海相通,各種兩合水的魚蝦也應有盡有。“魚米之鄉”是老天對這方土地特別的饋贈。
那時我和妹妹,在五六歲的年齡,就在我們家西邊的“大灣底”學游泳,我們稱之為“打嘭嘭”。
游泳的時候,身體常常碰到小魚小蝦。上岸後,岸邊的淺水裡,也清晰可見這些遊動的精靈,俯下身去,用兩隻手臂貼地向上收攏,可以將其攬入懷中。
小魚小蝦漸漸長大,到了收穫季節,生產隊用抽水機將大灣底的水抽乾。即將見底之時,水中露出一簇簇黑黑的魚脊樑,那一刻,孩子們歡呼起來,那是鄉村最快樂的時刻。
鯽魚、鯰魚、仲魚還有泥鰍、黃鱔等等,一筐筐地抬上來,然後一堆堆地扒拉開,分給各家各戶。我們嘰嘰喳喳說笑著用盆子端回家,只等著大快朵頤了。
竭澤而漁,那時我們雖不知道這個成語,但卻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做著這樣的事。
如果說,用抽水機抽水的辦法是機械化的“竭澤而漁”,那麼,“夥魚”則是人工的方式,甚至帶有行為藝術的韻味。
“夥魚”,可以一個人用臉盆,把小溝小灣裡面的水舀出去;如果遇到大的溝灣,就需要兩個人或兩組人抻起斗子,一斗一斗地把水甩出去,顯然,這是個技術活,需要雙方高度默契,完美配合。
最為有趣的抓魚方法,是晚上去膠萊河“照魚”。
“照魚”大多是照“狗胱魚”。晚上,風平浪靜,照魚的人一手拿嘎斯燈,一手拿魚叉,在雪亮的嘎斯燈照耀下,傻傻的狗胱魚,在清澈的水裡一動不動。這時,用魚叉向魚鰭叉去,如同探囊取物,狗胱魚徒勞地掙扎著進了魚筐。
除了魚,還有豐富的貝類,如“鮮”、蟶子、蛤蜊,最多的,是一種蜆子蛤蜊,膠萊河裡“一挖一麻袋”。
每到春天我過生日,家裡沒什麼好吃的,便跑到膠萊河摸蛤蜊。
淺水裡摸到的是小蛤蜊,想摸大的,就扎個猛子到深水,水底的蛤蜊,疙疙瘩瘩地,小丘陵一般,憋住一口氣,一捧捧地捧上來,很快就裝滿籃子。
除了魚和蛤蜊,我們還有各種蟹子。海蟹自不必說,因為臨海,新鮮的海蟹總是第一時間進村,而毛蟹,在村外就能抓到。夏天乘涼,大人們熱得不耐煩,有時到蘆葦叢裡走一趟,就會提溜回來一筲毛蟹。
我們小孩想抓毛蟹,便到河堤上的十二個洞,沿著蟹腳的痕跡,深挖蟹窩,最後探手進去,兩指夾住蟹蓋,這隻蟹便驚慌地四腳空蹬著,與我們打了照面。
七八月份,毛蟹一路爬荒,向渤海的入海口產卵。這些毛蟹,有時在車轍裡爬,被牛車壓得咯吱響;有時,這些趨光的蟹子竟然爬進了農家的院子,而這個季節,在北窪的蒲灣行走,也常常會踩到毛蟹。
我二哥說:那天夕陽西下,他看到一群毛蟹,在淺淺的水道里,急匆匆地向前爬,鐵青的蟹蓋在Sunny的反射下,閃爍著鋥亮的光澤,他大喜過望,一路撿拾,腳被蘆葦刺破了也顧不上,最後戰果豐碩,抓了一缸子毛蟹。
海鮮河鮮,三十六吃,你最喜歡哪一樣?
多年前,一位曾駐新河的下鄉知青寫過一篇文章,稱這裡海鮮豐富,百姓們的屋簷下晒著一串串大蝦,用來充當鹹菜.....此文一出,引起坊間質疑:新河的大蝦,用來當鹹菜吃?
真的。作為這方土地的人,我知道,這位作者寫的是那個年代的事實。那時,魚蝦蟹鱉一時吃不完,我們便醃成鹹魚,晒成魚乾、蝦乾、蟹乾等等,一些用來做長期的“就菜”,一些寄送外地的親友。
每當我放學回家,我常常到家裡的東間炕上,從報紙包裡摸出晒乾的蟹子肉、蝦棵子吃。
我妹妹不喜歡吃這個,她總是到缸裡挑一個蟹夾絆(蟹螯),插在玉米餅子上,便到街上找小夥伴玩去了。我哥哥最愛吃的是狗胱魚炒辣椒。
當然,漁民們在漁船上用新鮮的海蟹培上粗鹽,發酵而成的湯兒黃黃的、芳香四溢的蟹醬,是我們都喜歡的。而用蟹醬,加上當地出產的紅辣椒和大蔥做成的辣椒醬,則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
吃蟹子,我們除了蒸著吃、嗆著吃、醃著吃,還把小蟹子在石臼裡搗碎,用蒜拌著吃;大蟹子也可擠出蟹黃和肉,做湯喝;蟹醬湯也有妙用,和好了面,煎的時候灑上一點,立馬提鮮增香,成了可以下飯的麵餅。
除了蟹,魚的吃法更是多種多樣。我最喜歡吃的,一是小魚做的魚湯,另外一種,是用鹽稍稍一醃、煎得兩面金黃的小秧魚。
多年後,我衛校畢業後到了張舍醫院工作,那時,因為生態環境的變化,家鄉的海鮮已大幅減少。有一次,父親在集市上發現了一個賣小秧魚的,驚喜之餘,全部買下,回家後母親煎好了,父親騎著單車給我送到醫院。
下班之後,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食指大動,風捲殘雲般吃完了一盤小秧魚,那家鄉的味道浸透到骨子裡,勾起了悠悠的鄉愁。
現在,家中的老院子,已聞不到魚香,也看不到蟹子爬荒,更不見父親慈祥的笑容,母親忙碌的身影。只有兩棵石榴樹,在靜靜的開花結果。燕子還在這裡築巢,只是主人去了遠方。遙遠美麗的大苗家,我只有在夢中,才能看到那種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