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李小飛刀
西藏那曲,一個遙遠卻並不陌生的名字。它坐落在唐古拉山脈、念青唐古拉山脈和岡底斯山脈這三座龐然大物之間,在這些年裡,它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各種旅遊網站上,甚至有時候成為高頻詞。
那裡海拔超過4500米,離天很近,但離人類社會很遠。高寒、缺氧、說來就來的暴雪,讓它的美麗變得觸不可及。到過那裡的人一眼就能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苦寒之地”。
在那曲,有一個地方叫安多,它的海拔比那曲平均海拔更高一些,唐古拉火車站就在這裡。每天,在這裡會有兩趟火車短暫停靠,卻沒有遊客下車。
不是他們對火車外的遼闊景色無動於衷,而是他們不被允許下車——火車外的年平均溫度只有零下十幾度,冬季的時候常常低達零下四五十度,氧氣濃度只有內陸的百分之二三十,一旦下車,隨時可能有人因強烈高反出現各種意外,甚至帶來生命危險。
但即便透過車窗,看一眼幾乎被壓成一條“縫隙”的天空,也足以讓一火車的遊客驚呼。
而如果從火車外部視角看,這條蜿蜒的鐵路,才是這片土地最不尋常的風景。
與內地鐵路不同的是,在青藏鐵路鐵軌兩邊兩邊插著一根根不太粗的金屬管,在高速行駛的列車中,甚至不能看清金屬管的全貌。它卻是鐵路的保護神,是專家團隊當年為克服550公里的多年凍土區難題所找到的解決方案之一。
這其中的貢獻者就包括“導師崇高師孃優美神論文”事件中的“導師”——凍土專家、兩院院士程國棟。
1青藏鐵路作為中國新世紀四大工程之一,整個工程經歷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勘察, “三次上馬、兩次下馬”的起伏。
1951年5月25日,和平解放西藏協議簽署後第三天,毛澤東作出修築青藏公路的決定。1956年,原鐵道部對鐵道部正式承擔修建進藏鐵路的前期規劃,開始進行勘測設計工作。1958年,全長 814 公里的青藏鐵路西(寧)格(爾木)段分別在西寧和關角隧道開工建設。然而因當時經濟困難,國家實力難以承受。1961 年3月,青藏鐵路西格段和格拉段建設雙雙“下馬”。
1967年,從北京地質學院畢業,進入中國科學院冰川凍土沙漠研究所工作的程國棟,第一次赴青藏線考察調研。
1973 年春,毛澤東在中南海接見了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他向比蘭德拉表示:“青藏鐵路要修,要修到拉薩去,要修到中尼邊境去。”
這個號召激勵,也改變了包括程國棟在內許多人的人生。
青藏鐵路要修,最大的難題之一是凍土。凍土,是指溫度在0攝氏度以下,並含有豐富的地下冰和各種岩土和土壤。凍土對溫度極為敏感,隨著溫度的變化,它會“變瘦”或“發胖”。
程國棟曾在採訪中解釋說,青藏高原的凍土,也被稱之為多年凍土,就是說,它起碼存在兩年或兩年以上,甚至可能存在成百上千年。青藏高原上也會出現夏天融、冬天凍的現象。但那是表層的活動,也叫活動層,而在活動層底下全部是多年凍土。
最可怕的是凍土裡面有冰,就是說它凍的時候要結冰,變成冰以後體積要膨脹,就要發生凍脹;冰融化以後就變成一灘稀泥,就沒有了承載力。所以說青藏鐵路路基最大的挑戰是凍土凍脹和融化。
程國棟說,在活動層裡,冬天要凍,夏天要融,反反覆覆,會產生很多奇怪的現象。比如說凍脹丘,好好一個地方因為凍脹,地面就鼓起來,他曾經見過崑崙山埡口有一個凍脹丘約14米高,直徑有100多米,下面就是很厚的地下冰。
凍土層是世界性難題,據研究表明,中國的凍土面積在世界上排在俄羅斯、加拿大之後 。居第三位。從分類上說,中國的高海拔凍土面積世界最大。世界上幾個凍土大國包括俄羅斯、加拿大、美國等都為解決凍土技術難題付出了艱辛努力。世界上在凍土區修築鐵路已有百年曆史,但因難度大,很多問題沒有解決。
運營近百年的俄羅斯第一條西伯利亞鐵路,1996年調查時線路病害率為 45%。20世紀70年代修成的第二條西伯利亞鐵路,到1994年調查時,病害率已經達到27.5%。中國東北鐵路的病害率則將近40%。
與俄羅斯西伯利亞、美國阿拉斯加等多年凍土不一樣的是,因為海拔高,青藏高原大多屬於高溫凍土,接近零攝氏度,稍微有擾動就容易融化。
再加上全球氣候轉暖的影響,如程國棟所說,青藏高原有兩個說法,一個叫放大器,氣候轉暖的幅度、升溫的幅度要比全球平均值高;還有一個叫先兆期,就是說全球氣候轉暖的訊號在青藏高原出現得最早。所以修青藏鐵路,還得把50年、100年後氣候轉暖的因素考慮進去。
2為了克服難題,包括程國棟在內的凍土專家投入長期的一線調研中去。
根據青藏鐵路建設總指揮部專家諮詢組組長張魯新回憶,1975年,他與程國棟等人一道趕赴可可西里邊緣的五道樑,再從五道樑往高原深處挺進。
“到了五道樑,難見爹和娘”。他們乘坐一輛解放牌大卡車上山,只有女同志才有資格坐在駕駛室裡,男同志全都在後面的車斗裡,在程國棟稱之為“搓板”的砂石路上晃盪了整整一個星期,“顛得心裡難受死了”。
因為是無人區,隊員心裡都很緊張,高原上沒有路的地方,汽車很容易陷進去,陷進去後,有時能挖出來有時挖不出來,挖不出來就有生命危險。五道樑4700米的海拔,讓張魯新感到頭痛欲裂,吃什麼止痛藥都不管用,只能抱著腦袋拼命地喊。
五道樑3月份的氣溫只有零下十幾攝氏度,他們剛搭好帳篷,大風就把帳篷吹跑了。他們在後面拼命地追,追到後撲到帳篷上壓住。幾個人喘了一個多小時的粗氣,才有勁把帳篷扛回去。
還有一個緊張的情況是怕得病。程國棟回憶,有一次搞測繪,作業完成後,下了像冰粒一樣的雨,一個學生被淋後感冒了,當天晚上就發燒,眼看著就不行了。但沒辦法,也送不出去,只好靠著當時帶去的衛生箱搶救,好在那個小夥子體質好,熬過來了。
還有一次更加驚心動魄。當時是7 月的一天,張魯新和兩個同伴到尺曲河一帶考察。“一場暴風雪突然襲來,天昏地暗,我們迷失了方向。我們不知東西南北地摸索著,感覺離營地越來越遠。”夜裡3點,渾身溼透的3個人再也走不動了,蜷縮在一個避風處,開始談到了遺書和如何保留凍土資料。迷迷糊糊中,張魯新似乎聽到了有人帶著哭聲呼喊他們的名字。
原來,大本營裡的程國棟等人苦等兩天不見張魯新歸來,預感到他們出事,急忙尋找,當時程國棟急得大哭,打著火把,在空曠的荒原裡高喊張魯新等人。
“我們3 個人又累又餓,已經沒有力氣發出一點聲音。萬般無奈中,我們搜出身上還有的一個防水紙菸盒以及最後3根火柴, 把煙盒撕成了3條。點燃一條,被風吹滅了;再點燃一條,還是沒人注意。只剩最後一點希望了,我顫抖著把最後一條煙盒點燃,火苗躥起。藉著黑夜中的一絲光亮,同伴發現了我們。”
在這樣的環境中,程國棟、張魯新他們堅持了8個月。
從 1974 年到 1978 年,科研人員大規模地做了很多工作,基本上把青藏鐵路的初步設計做出來了。程國棟回憶,那個時候修青藏鐵路,犧牲的人不少,“這大概也是鐵道部後來主張走滇藏線,走青藏線太可怕了,可怕就可怕在高原反應。
從西寧到格爾木那段有一個隧道,在那個隧道里面鐵道兵就犧牲了五十幾個。當然,那時條件確實很差,保障條件也差。”
根據多年實地考察的結果,並在總結大量資料的基礎上,程國棟提出“厚層地下冰形成的重複分凝機制”。1983年,他的論文在國際凍土權威雜誌《寒區科學與技術》上發表,被國際凍土學界稱之為“程氏假說”。
1984年,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建成通車。由於資金及凍土問題,二期工程,格爾木至拉薩線再度擱置。但此後,原鐵道部和科研機構對青藏高原、凍土問題的科研研究工作一直沒有停止。
1994年7月,中共中央、中國國務院召開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談會。會上再次提出修建進藏鐵路。
2000年初,青藏鐵路西格段啟動擴能改造工程建設。同年9 月,中央幾次召開修建青藏鐵路論證會,張魯新回憶,在一次決定青藏鐵路命運的會議上,許多人都反對修建青藏鐵路。會上有人提出,青藏高原海拔太高,人根本呆不住,更無法施工。張魯新緩緩地站起來說: “你們看看我,我在那裡呆了快30年了。”
2000年,以程國棟為主任的凍土工程國家重點實驗室參加了 《青藏鐵路凍土工程地質勘察暫行規定》和《青藏鐵路設計暫行規定》兩個檔案的編寫工作。2001 年8月,他們很快就拿出了設計方案和實驗路基施工方案。
2001年2月8日,中國國務院總理辦公會議聽取情況的彙報,對青藏鐵路建設方案進行了研究,同意批准立項;同年6月29日,青藏鐵路開工典禮在格爾木和拉薩同時舉行。
2005年10月12日,青藏鐵路全線鋪軌完成。2006年7月1日,全線開通試運營。
青藏鐵路的成功證明,中國凍土專家當年凍土難題可攻克的保證是經得起檢驗的,這其中,有程國棟所提出的“冷卻路基”方法的貢獻。
比如前文所提到插在鐵軌旁邊的鐵棒,它是一根密封的熱管,裡面充入工質(如氨、丙烷),管的上端是冷凝片,下端是蒸發器。在寒冷季節,多年凍土溫度高於空氣中的溫度,蒸發器中的液體工質吸收多年凍土中的熱量而蒸發。
由於蒸汽在管內有壓差,在管道中的蒸汽壓力沿熱棒的中心通道流向冷凝器,在相對低的溫度下釋放後變成液體,接觸壁後冷凝的汽化變成液態,在重力作用下回流,沿著蒸發器的壁然後再蒸發,如此迴圈將大氣的冷量源源不斷地傳到多年凍土中。而在溫暖的季節,凍土溫度低於空氣溫度,熱棒停止工作。
包括熱棒、塊石路基結構、通風管路基、遮陽板在內的“冷卻路基”思路,是創造性的,它們保衛了青藏鐵路。
3一位工程專家告訴刀哥,包括青藏鐵路在內,中國道路橋樑大工程今天所取得的成就,是幾代人奮鬥的成果,老一輩的奉獻與成果,值得後輩尊敬。
可以說程國棟不是浪得虛名。他對青藏鐵路做出的貢獻,當得起國家給他的榮譽,世界對他的認可,也當得起學生對他的崇敬。但學生對導師包括師孃的情感表達,放錯了地方,本來是尊師宴上不無肉麻的祝酒詞,竟然出現在一個自然科學核心學術期刊上,而且還得到了國家資金的贊助,這何其荒誕!
出現這樣的怪事,程國棟本人不能說一點責任沒有。一世英名,毀於神文,令人不甚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