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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憶,最憶遊無錫

那是上年的陽春三月,無錫的朋友邀請我和老伴去春遊。下了高鐵,忘年交魏鑫接站。一路上,看不盡草長鶯飛,山水如畫。說笑間,就抵達了運河邊上的維也納大酒店。

午後,我們走進惠山古鎮,迎面是一座座擴建中的仿古民居,青瓦、白牆、簷頭高高翹起。大街的中心線是一河春水,走累了,在柳蔭下茶亭歇歇腳。踏過彎彎的小橋,沿街是風味小吃和紀念品攤點,放眼望去,彷彿南朝的水村旗幡都掛在這裡了。遊客大都是吃貨,什麼也買來嚐嚐。

惠山有100多座祠堂,是全國之最。你看沿街那些門臉吧,分明是一群歲月老人在街邊瞌睡。可一讀楹聯或匾額,嚇人一跳:題款不是將相,就是名儒,祭祀著從先秦至民國的達官貴人,我敬佩的古人就有司馬光、范仲淹,以及周敦頤、張載、朱熹等學者。或許,瞎子阿炳就曾倚在門簷下演奏二泉映月呢。

次日去太湖,一樹樹櫻花,像鋪天蓋地的雲霞,讓人醉倒在花海深處。前行不遠,竹林瀟瀟,節節入雲,新筍才露尖尖角,貼著主幹小心地冒出地面,彷彿是依偎著媽媽的嬌兒。我們擠上游艇,向湖中的三山島駛去。在主島峰頂,挑一處酒家落座,品嚐了太湖白蝦和白魚,那叫一個味道鮮美啊。臨窗眺望,煙波浩渺,帆影點點,如臨仙境。

傍晚的接風宴上,高朋滿座。年近六旬的河鬆夫婦主陪。席間,我問起無錫名字來歷。他說:“我是當地人。聽說秦朝之前,惠山有鉛錫礦,一直採到漢代,礦脈斷絕了,所以叫無錫。”席上還有位煙臺籍的年輕人,網名阿政,他接話說:“幸虧沒了錫礦!”我問此話怎講?他故作深沉地說:“史家有論‘有錫兵,天下爭;無錫寧,天下清’啊。”我立即舉杯點贊:“說得好!錫礦雖然絕跡了,可六朝古都,吳越文化,都是挖掘不盡的文化寶藏啊。”魏鑫的女兒雯雯插話說:“我老師講過,無錫的每一條老街巷裡,都住過讀書人。”這小女孩上小學一年級,5歲學圍棋,已經是業餘三段了。她又細聲細氣地說:“老師還講,是“東林書院”給江南播下了讀書種子,如果我們沒有知識,就不配做無錫人!”哇!東林書院這麼重要,以往來無錫,怎麼就沒去過呢?魏鑫說,離這裡不遠,明天我陪二老逛逛?“免了,免了,連日陪同夠辛苦了,我們自己溜達吧。”

睡前,我百度了一下:“東林書院”創始人叫楊時,號龜山,福建人。“程門立雪”的典故,說的就是他大雪天前去洛陽的伊川書院,向程顥、程頤兄弟求教的故事。經過一段時間深造,楊時辭行。老師送至山門,目送他遠去的背影,感嘆道:“吾道南矣!”意思說我的學問要傳播到南方去啦。果然,楊時在東林書院和家鄉福建講學,二程學問被朱熹繼承和發展,形成程朱理學。楊時,自然是中樞人物。

次日一早,我們打車去東林書院。司機告訴我們:“這座書院一千多年了,出了好多大學者。一些文化人來到無錫,都要去看看。”說話間汽車停下,書院到了。只見一叢叢翠竹從牆頭探出身來,透過花牆,看出院裡的黛瓦粉牆,水榭樓閣。古代深宅大戶,講究收斂,大門都藏在衚衕裡。走不多遠,右側是“東林書院”正匾,落款陸定一。哦,對了,他是無錫人,長征幹部,建國後主管宣傳。門前石碑上,刻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步入書院,在一座大殿門前,看到一對扁扁的石鼓。老伴問,咱北方的門口,都是石獅子鎮宅,這石鼓有什麼講頭嗎?見旁邊有標牌,我讀起來:“石鼓,是江南民居的一大特色……”一位帶著紅袖匝的師傅過來了,他手拿一大板鑰匙,嘩啦一響,開啟殿門,請我們入內參觀。他說,這裡供奉著孔子,每年都有很多學校師生,來行拜師禮。聽口音,你們是外地人。來一趟不容易,我帶你們去看看那間主展廳吧。

這人60歲上下,高高的個子,黑紅的臉膛,我忙問:“您貴姓啊?”他說:“免貴姓虞。”“是幹勾於嗎?”“是上虞的虞。”“奧,虞美人詞牌的虞,這個姓好記,今天要請虞先生好好講講了。”

來到一座三開間展廳,門楣上懸“依庸堂”。兩邊窗櫺的格柵,圖案簡樸典雅,透出明清建築的韻致。老房子光線都差,他麻利地開啟燈,屋裡頓時明亮起來。最顯眼的是左右抱柱上顧憲成的長聯,我大聲誦讀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儘管上初中時我就記住了這副名聯,今天有幸在先哲的住處拜讀,還是格外激動。它的上聯充滿詩意,下聯抒發出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歷代名人志士,哪個不用它自勉。

隨著虞先生的解說,我彷彿走進歷史的長廊:楊時在這裡講學18年,因金兵南侵,回了福建,書院廢棄。400年後,無錫出了個承上啟下的人物,叫顧憲成,是明末吏部高官。因為宦官專權,他與高攀龍等人棄官不做,重建了東林書院。他倡導關心國事、反對空談的學風。規定每年大會10天,每月小會三天,各地學子慕名而來,學舍都容不下。

顧憲成去世後,閹官魏忠賢羅織罪名,下詔燒燬全國的書院。大難將臨,高攀龍連夜寫下遺囑,平靜地囑託妻子轉交官府,獨自來到後花園,效法屈原,投水明志。後人在他自盡處,勒石“高子止水”紀念。

我感嘆說,萬曆皇帝也是讀著聖賢書長大的,有兩個老師輔佐他,一是張居正,二是山東平陰的于慎行,都是飽學之士。可他一旦權傾天下,就倒行逆施。書院被毀是1625年,十幾年後,李自成們就奪取了大明的江山。山河破碎,又出現了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三個大儒,起兵抗清復明。明代學者雖有時代的侷限性,但捨生取義,忠君愛國的精神被後世奉為典範。

展廳四壁上,還有董必武、鄧拓、廖沫沙等當代人的題詠。最典型的是鄧拓詩句:“東林講學繼龜山,事事關心天地間。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寫出了對東林學者的敬仰之情。他在北京晚報開設過《燕山夜話》雜文專欄,1966年,與吳晗、廖沫沙被打成“三家村”集團蒙難。

虞先生陪我們看了高大巨集偉的“東林舊跡”石牌坊,他說,原牌坊在明代被毀,這是清初重建的。轉到後花園,看到不少人在這裡讀書。迎面門樓,匾額是“道南祠”,我眼前一亮:“‘道南’二字,是紀念二程和楊時的師徒淵源吧?”虞先生笑了:“你入門了。書院之地,字字都講究出處的。”他又說:“江南學子在明清兩代進士中佔了七分之一,明代狀元佔了四分之一,清代殿試的三甲,也往往被江南學子囊括。”話語中,很為東林書院自豪。是啊,富庶江南,有杏花春雨的滋潤,還有世代學風的薰染,蟾宮折桂,也是必然的了。

我調侃道:“說到進士,就想起歷代趕考故事,有俠客相伴的,有閨閣佳人以身相許的,有金陵名妓贊助窮書生的,這些小說、戲劇,都是棄惡揚善的佳話呢。”

走到前廳,右側的展板上是幾百人的名單,我問咋回事?虞先生說,這是明代捕殺東林黨人的檔案,分為殺頭、奪籍、削職流放各種處分。哎呀!株連這麼多讀書人啊!他見我掏出小本來抄,就教我用手機掃二維碼,頓時找到東林書院網路平臺。我對他說:“這太好了,我回去還能在網上繼續參觀呢。”不少遊客也圍攏過來,拿出手機掃起來。

老伴笑著問虞先生:“聽您講得頭頭是道,學問這麼深,是研究人員吧?”他笑道:“哪裡,我就是保安,時間長了,略知一二。”我說:“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讓我學到了這麼多東西。”他晃了晃手裡的一大盤鑰匙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看你有興趣,我講得更帶勁啦!”他把我們送出大門,握手道別。

老伴邊走邊說:“今天太有福氣了!書院裡那麼多遊客,虞先生偏偏為我們做導遊,如果沒有他講解,咱也就是走馬觀花了。”

路上,我和老伴聊起朱元璋讀書的故事,他當了皇帝之後,開始讀《孟子》。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氣得把書一摔:“這老頭要在我手裡,還要腦袋嗎?”命令天下只能祭祀孔子,遭大臣抵制方罷休。雖然宋明兩代是儒學研究的鼎盛時期,但是也只有程朱理學被統治階級奉為正統,其他分支像陸九淵、王陽明的心學,顧憲成、高攀龍的務實學派都受到打壓。有些讀書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等看破了封建官場弊端,便棄官回鄉,講學、著述,來實現“立德、立功、立言”的平生抱負。但他們沒有歐洲18世紀的孟德斯鳩、盧梭、伏爾泰那樣幸運,也沒有產生“法蘭西自由三劍客”的土壤。學術界反思,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孟子》一書就閃爍著民本思想的曙光了。

古代每個書院都有學派的領袖人物,像二程的老師周敦頤,不僅通曉佛學道家和易經,還寫出《愛蓮說》為後世稱道;二程的學友張載,志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2005年,連戰在北大演講時,引用了這句名言,可見儒學精髓已被全球華人所接受。每個時代青史留名的作品,都刻在中華文明史上了。

途中,我們在運河大橋上歇息。橋那頭綠蔭婆娑,惠山古塔遙遙相望。寬闊的河面上,舟楫往來,水鳥翻飛。河道向左分叉了,一股走老市區 ,一股奔太湖而去。有的駁船載著貨物,吃水很深,水面幾乎接近船舷;有的空船,輕快地滑向遠方。

老伴指著遠處說:“出來春遊,應該像那艘空船這麼輕鬆,你卻裝了一腦子東林書院,累不累啊?”

我笑了:“你教了一輩子書,一定知道古人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道理。讀和行相結合,學問才有長進。如果出外旅遊,只管鳶飛魚躍,山川風物這些感官之樂,旅遊價值就打了折扣。”我拍著運河欄杆,對妻子說,過去不知道東林書院的影響力,也不了解它對儒學的貢獻這麼大。咱應該帶回江北,傳到孔孟之邦,和文友們分享呢。

附:宋明學者生卒年代參考

周敦頤(1017-1073)

張 載(1020-1077)

程 顥(1032-1085)

程 頤(1033-1107)

楊 時(1053-1135)

朱 熹(1130-1200)

顧憲成(1550-1612)

高攀龍(1562-1626)

【作者簡介】韓慶祥(男),原供職於濟南市機械工業局。系山東散文學會會員,濟南歷下區作協會員,濟南週三讀書會成員。雖然多年從事機械製造業,但一直喜愛文學,1965年起,開始發表文章。多年來,本人的詩歌、散文、評論文章陸續在《濟南日報》《福斯日報》《人民日報》《齊魯晚報》及省、市、縣級報刊發表,連同網路文章將近300多篇,著作有《我和帶鋸二十年》《家庭成員作品集》等。獲獎文章:2000年11月《該出手時就出手》獲齊魯晚報大型有獎徵文二等獎;《老伴陪我去讀書》獲2017首屆李清照杯徵文三等獎;《值得永久收藏的大書》2018年4月獲萬科讀書啟動活動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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