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二字,似乎在每一箇中國人心裡,都寄託著一份別樣的情愫。無論是日出江花、春來江水,還是水墨點染的風景畫,水鄉江南總帶著獨屬於中國的典雅氣韻和身段。
格非《江南三部曲》裡發生的故事,正是始於這樣一個江南小鎮。花家舍,一個充滿江南詩意的名字。花家舍這個名字也像《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一樣,成為經典文學版圖上繞不過去的一座文學重鎮。
北有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有雙雪濤的豔粉街,南有蘇童的香椿街,也有格非傾灑筆墨的長卷江南,百年桃源行春圖。
土匪窩花家舍:夢起與夢碎的孤島“父親從樓上下來了。”
這是《江南三部曲》第一部《人面桃花》的開篇,也即整部作品的開篇。一句“父親從樓上下來了”拉開了有如滔滔江水般的故事的序幕。非常簡單的一句話,卻充滿懸念和預言的意味,是連線過去與未來的一個關鍵時刻。
正是海棠花敗葉茂的時節,少女秀米拿著一條有血跡的襯褲,被父親撞上,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下樓來了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問題是父親是個瘋子,這會兒像個正常人一樣提著一隻藤條箱,手裡還拿著一把雨傘,可天氣明明那麼晴朗。父親要出遠門了,他說了一句“普濟要下雨了”就從懵懵懂懂的秀米身邊出門走了。
而這個人面桃花的少女秀米,接下來會遭遇什麼樣的命運,度過怎樣的一生,似乎在開篇就已註定。
秀米的瘋父陸侃有個桃源夢。
他相信普濟村的前身就是陶淵明所發現的桃花源,異想天開地要在全村家家戶戶門前種上桃花樹,還要請工匠造一條能把每一戶人家都連線在一起的風雨長廊,免除村民的日晒雨淋之苦。
村裡人人都說陸侃是個瘋子,可小時候的秀米總也不明白,父親的想法到底有什麼錯。
讓她想不到的是,多年後,父親這一瘋狂的設想竟然在一個土匪窩裡變成了現實。
出嫁途中被劫持的秀米,第一次乘船走近花家舍,她在這裡看到的卻是一座依水而建的世外桃源。
“村子裡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牆黛瓦,一樣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籬笆圍成的庭院,甚至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是一樣的。”
經歷了土匪窩內發生的一連串離奇火併與廝殺後,秀米一邊反反覆覆讀著一本革命者的祕密日記,一邊在心裡埋下了一個縈繞不去的念頭:這花家舍要是落到我的手裡,保管叫它諸事停當,成了真正的人間天國。
多年後從日本返回的陸秀米,決心變法的陸秀米,能建成一個新的花家舍嗎?她真的可以承受一切代價嗎?春夢驚醒,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暮年,回頭審視這一生。
“她覺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激流裹挾而去,說不上自願,也談不上強迫;說不上憎惡,也沒有任何慰藉。”
秀米的兒子譚功達成為梅城縣縣長,他去過莫斯科,那氣勢磅礴的水庫、寬闊的柏油馬路、沼氣池就是他夢裡的山河,現代化便是他心裡幸福生活的保證。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卻沖垮了他力主修建的水壩,也把他的仕途和還沒來得及開始的愛情沖走了。
前往花家舍的路上,他感到自己與母親陸秀米的命運奇妙地重疊在一起,六十多年前,母親被綁架至花家舍時,說不定走的也是同一條水路。
初來乍到,譚功達覺得,世界上也許找不到第二個比這裡更美的地方,他自己曾經有過的所有夢想,在這裡竟然都變成了現實。天空落雨時,他享受著風雨長廊的保護,品嚐著文藝團姑娘遞過來的香甜的桑葚。這裡沒有行政命令。沒有規章制度。甚至沒有領導。人人都依照花家舍未來可能的樣子忘我地工作,一切似乎全靠自覺。
到了夜裡,花家舍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然而,譚功達總有一種被封閉在黑匣子裡的恐懼和憂慮。他在這裡碰見的每個人,都不苟言笑,神情呆板。但也是在這裡,他收到了一封封來自心上人佩佩寫在紙菸盒背面、沾著風霜雨雪的信。
殺人犯佩佩,美人兒佩佩在荒野中奔逃,她的足跡沿著花家舍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生息相契,你的夢進到我的夢裡,卻為什麼最終還是咫尺天涯,生死相隔?
電影《蘇州河》
《一千零一夜》裡說,你若不想再遭我們遭過的難,就千萬不要開啟那扇門。
“天上人間”花家舍:我們其實不是在生活“長廊左側是鱗次櫛比的茶褐色街區。黑色的碎瓦屋頂。黑色的山牆和飛簷。右側則一律是新修的別墅區。白色的牆面。紅色的屋頂。每棟別墅的屋脊上都裝有鍍銅的避雷針,像一串串冰糖葫蘆。”
到了譚功達的兒子譚端午這一代,花家舍成了奢靡浮華的度假勝地,“你只要有錢,在這裡什麼都可以幹。甚至可以做皇帝!”
與妻子離婚後,落魄詩人譚端午第一次來到了花家舍。現在的舊村中幾乎一個居民也沒有,長廊一看就是新修的,舊祠堂的舞臺前上演著奶奶秀米的革命故事,舞臺後的月亮門洞前,則為高階俱樂部的會員豎著“遊客止步”的牌子。
端午一腳跨過止步牌,窺探肆意欲望的種種面目,一邊守候在電腦前等待著失去蹤跡的前妻的訊息。一地雞毛的婚姻葬送了他們的愛情,而向死而生的清醒給了承受了太多壓力的夫妻之情最後的尊嚴。
《江南三部曲》之《春盡江南》
一百年,三代人,三個時代,花家舍在時光的長河裡充當著一個不變的定點,負載著物非人非的變幻流轉,也寄託著每代人為之左奔右突的“應許之地”。
然而,終抵不過,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座被水圍困的小島。花家舍就像所有的烏托邦一樣,抵達的時刻也便是幻滅的時刻。只是希望不滅,希望在一個個鮮活的人身上。
最後,作者格非的這段話送給你:
“我們怎麼評價這個社會?有很多方法,可以從經濟的成就來評價,可以從社會發展方面來評價,而我的評價是不一樣的,我首先考慮的是這個社會裡面的人,現在這個社會裡是一些什麼樣的人,然後這些人究竟對這個現實是什麼樣一種反應?這個社會究竟是讓我感到舒適還是不舒適?我們覺得壓力非常大,沒有前途是為什麼?
我把觀點分散到各種人物身上,有好人也有壞人,是通過不同的人來表達。如果說我有什麼目的的話,我希望讀者在看《春盡江南》的時候,能夠從作品裡面找到他自己,看到他自己的靈魂,這是我最大的一個願望。”
《江南三部曲》
格非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