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城橋,嘉興老城僅存的一座石拱古橋。它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孜孜不倦地廝守在環城的秀水間。橋下漂過一條條遊船,欸乃聲聲,笑語陣陣,和北岸月河、蘆蓆匯老街的喧鬧,一起融會了水鄉一道靈動的旖旎風光。
如果在橋側留連,就會看到橋拱石條上遺留著許多模糊的字跡,這是當年造橋捐銀的記錄。歲月滄桑,斑剝陸離的石面已難辨捐建人的姓名了,但這一筆一字,默默地提醒著後人:秀城橋是嘉禾先輩行善積德的公益遺存。史念先生主編的《嘉興市志》中記載了這座橋捐造者的一段文字:“竹林沈氏……後裔沈珉,曾捐造郡城秀城橋。”
竹林,今天嘉興市南湖區新豐鎮的一個村。
2001年初春,我去看望83歲的沈惠珍老人,她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了她孃家的一些舊事:“我孃家在新豐竹林高家埭”,“老房子蠻破大”,“前廳屏門上方有塊‘進士第’匾額”, “書房裡有許多軟皮搭角的舊書”,“有不少竹片用繩子串起來,上面有字”……可惜無論我怎樣啟發,她總也說不上自己父母和祖輩的名字。
沈惠珍是我姨母,我母親的胞妹。一種追根溯源的慾望,驅使我去竹林鄉間探個明白。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我母親的祖地。一切那麼的陌生而親切。一位鄉村醫生指著高家埭村道邊的一排舊平房告訴我,這裡就是沈氏的宅基,當年房子一埭一埭的,後面還有一大片竹園,宅院內有好幾棵大樹,河口介大一片箬竹前面原是沈家大石同……
2002年暮秋,我姨母病故。治喪期間,我的舅家表姐說,她家堂號叫“依竹堂”,齋名“雪浪齋”,秀城橋是祖上捐造的,這是我聞所未聞的。
姨母沈惠珍老人身前所言竹林老宅,就是“依竹堂”舊址。也是我母親的出生地。遺憾的是在它拆除以前,我沒去過一趟。後聞那老宅拆除後留下的兩方石碑仍儲存在鄉間,2002年11月25日,我約兄弟再次去了竹林。在一戶農家的河邊,兩塊石碑靜臥在河埠上,被充當石級,雖經常年踩踏,也許石料上乘,卻完好無損。我用手輕輕抹去塵土汙垢,“安肅知縣沈君傳”、“桐鄉馮浩撰並書”的字樣和碑文清晰可辨。楷書字跡似同風靡清代的“館閣體”,字型雋秀,佈局和諧。水灘旁,我心頭驀然湧起一陣欣喜和酸楚的感覺。第一次面對母親先祖的碑文,兄弟們在驚歎聲中,紛紛屈腰俯首地解讀起來。字裡行間,竹林沈氏十二世沈可培的出生、讀書、仕途、治學、著作等生平一覽無遺。解詞釋文,母親先祖遷徙竹林,行善積德,或仕學著述,或鄉間雅居的歷史畫卷,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
(沈可培畫像)
宋·乾道年間,沈氏由河南沈丘遷慈溪師橋。元末,沈昌為避亂始徙嘉興竹林。昌之曾孫沈珉“樂善好施,景泰初年飢,出粟助賑,存嘉善秀水兩倉,捐資建香嚴寺,造秀城橋,開東郭井”。其子沈淳,字惟厚,號拙庵,正統乙卯舉人,丙辰進士,授刑部主事。後人沈可培(1737—1799),字養源,號向齋、蒙泉,乾隆辛卯舉人,壬辰進士,官江西上高知縣、河北安肅知縣(今徐水縣)、天津寶坻知縣,政績卓著。1776年曾得乾隆帝賜恩榮宴,銅章褒獎。其學問淵博,擅詩文,兼工畫山水,通書法金石,歷主潞河、濼源、雲門諸書院。入《中國古代名人錄》、《中國美術家大辭典》。著有《濼源問答》十二卷、雪浪齋刊本(稿本存嘉興圖書館)、《依竹山房詩集》四卷、《閩越叢談》手稿本、《雪浪齋制藝》等。
我母親沈琴雪,識字,愛聽評彈、喜歡越劇。我弟家榮念小學時,母親教他下象棋。她講起《狸貓換太子》等長篇故事,繪聲繪色。我們弟兄百聽不厭。懲惡揚善之道,為人正直之理,至今迴響耳畔。手工縫製中式衣裳是我母親的拿手活,她做的船裙(也叫作裙,俗稱“杜腰布欄”),東柵的漁家農夫無不稱好。母親的胞兄沈錦明生一女,招婿育一子一女,均姓沈。姨母有兩女,一女也姓沈,名曉紅,時任嘉興市區一所小學校長。
竹林一遊,母親前輩的往事常在我心頭縈繞。於是,我多次走進圖書館,再三閱讀了《竹林八圩志》。竹林沈氏和我變得“親近”起來。閒暇時,我總要到秀城橋上去走走,站在橋頂,撫摸那光溜溜的椅狀石靠,彷彿有一種觸控我母親先祖的親切感覺。舉目那色彩斑斕的望吳廣場和人流如織的月河、蘆蓆匯街區,秀城橋正“秀”著時尚和傳統的“城”韻。靜靜的河面倒映出石橋拱頂的圓弧,在空間和水中組成了一個虛實各半的圓。它似乎是為昨天的一段故事劃了一個圈。就像橋側所銘的楹聯“興水利而濟涉,樂民便以成樑”已時過境遷一樣,竹林沈氏也成了明日黃花。只是那風雨中挺立五個多世紀的秀城橋,竹林鄉間的兩方默默無語的遺碑和沈宅舊址的河埠旁自生自滅的箬竹叢,以及圖書館收藏的舊書卷,留下了竹林沈氏在嘉禾歷史長河中如滄海一粟的水花。
(2003年11月29日,文史學者尤裕森在竹林鄉間查錄《安肅知縣沈可培傳》碑文)
秀水環古城,嘉禾韻悠遠。秀城橋下的汩汩清流,日夜摩挲著古橋那一方方挺立水中的墩石,如絮絮叨叨迴響的錄音,每時每刻都在講述著一座古橋和一個嘉興姓氏的故事。
後記:
2014年,秀城橋落架大修。這其間,我多次到現場,目睹工匠們精工細作的修橋過程。
2019年6月,我重訪竹林,在美麗鄉村的建設中,那裡面貌一新。“竹林沈氏”所在地的高家埭也成了鄉村遊的一個景點。
本文選自《守望鴛湖》
中國文聯出版社/201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