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城市文學家溫庭筠有一篇類似“聊齋志異”的傳奇小說《華州參軍》,故事講述了男女主人公柳參軍與崔氏三合三離的愛情奇幻經歷。二人的曲折愛情發端於一次清明(上巳日)前後的“旅遊黃金週”的邂逅相遇,而邂逅之地則就是當時唐代著名的公共旅遊區——曲江。
華州柳參軍,名族之子,寡慾早孤,無兄弟。罷官,於長安閒遊。上巳日,於曲江見一車子,飾以金碧。從一青衣,殊亦俊雅。已而翠簾徐褰,見摻手如玉,指畫青衣令摘芙蕖。女之容色絕代,斜睨柳生良久。
以曲江為背景的故事,除了溫庭筠的《華州參軍》,還有如裴鉶名篇《崑崙奴》中的崔生與紅綃妓,白行簡的《李娃傳》中趕考的鄭生與李娃、《王寶釧》中王寶釧為薛平貴苦守曲江寒窯十八載等。
唐代後期與五代的小說家們的著作都難以克服曲江的“誘惑”,因此無論故事的開端、還是高潮的迭起,曲江都十分被青睞於作為男女主的遇合之地。究其原因,唐皇室宮城都偏居長安城北,城北的郊外便是皇家的“禁苑”。城外的東、西郊區多墓葬,沒有什麼景觀,只有城東南的曲江遊覽區是唐時士女遊覽的首選。位於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池鍾聚多條曲折的溪流而成為杜甫吟詠“桃花細逐楊花落”的水湄,西去雁塔和杏園,更是風光一時的新進士“題名”和“探花”之地。
曲江的由來及發展歷程秦朝時期,曲江稱隑州,是阿旁宮的屬地。始皇帝在曲江興建了一處專供自己遊獵的離宮禁苑—宜春苑,其中有宜春宮。《三輔黃圖》雲:“宜春宮,本秦之離宮,在長安城東南,杜縣東,近下杜。” 司馬相如的《哀秦二世賦中》中也描述了曲江池一帶空曠,建築物不多的自然山水景色:“臨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參差。巖巖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谽谺。”
漢代以長安為都城。曲江一帶緊接城峘,自然成為皇家開闢郊遊場所的首選區域。漢武帝時期,曲江開始了大規模開發,“漢武開泉”就是說的這事。據《雍勝略》載,到漢武帝時,在秦宜春苑舊址發現清冽泉水,開渠引之,水量增加,水泊面積擴大,漢武帝於是修“宜春下苑”和“樂遊苑”。其湖波溪水屈曲,水波浩渺,池岸曲折。據北宋地理著作《太平寰宇記》記載:“曲江池,漢武帝所造,名為宜春苑。其水曲折,有似廣陵之江,故名之。”曲江池在漢武帝時期,已初具風景名勝區的規模。
隋朝宇文愷設計建設新都城大興城時,又人工挖鑿屈曲湖泊,並擴大了範圍。隋文帝很是喜歡曲江的景緻,因為曲江池多蓮花遂改名為“蓮花池”。
曲江池風景帶的大規模興建是在唐玄宗時期,據《關中水利史話》記載,唐開元十九年至二十九年間(公元731-741年),唐玄宗命令大興疏鑿,開黃渠,引滻河上游之水注入曲江,擴大麴江池。池周增植了各種風景樹木和奇花異卉,池中備有畫船,還在曲江池周圍建立了星羅棋佈的亭臺閣榭,使碧波盪漾的曲江池增添了豪華、富貴的氣氛。玄宗又新建慈恩寺南邊的“杏園”,並恢復“曲江池”故名。為了方便前往曲江遊樂而不為外人所得知,唐玄宗還讓人在長安城的東牆邊修建了“夾城”,由興慶宮可直通芙蓉園。
經歷代營造,曲江池面貌不斷更新,在唐玄宗時期盛況空前絕後,達到了其園林建設的頂點而成為長安風光最為秀美的遊賞野宴場所。
唐李昭道《曲江圖》區域性
曲江園林的文化活動——曲江宴曲江在秦漢時期屬帝王的宮廷禁苑,但在唐代可供公眾遊賞,為公共園林。這使曲江地區成為時人遊玩的絕佳去處,唐文宗《聽諸司營造麴江亭館束力》曾言:“都城勝賞之地, 唯有曲江。” 每至佳節,都城長安的人們常傾城而至,“滿園賞芳辰,飛蹄復走輪”。呂令問《駕幸芙蓉園賦》雲:“流連帳殿,彌望帷宮”。這些都反映了曲江池的熱鬧非凡。
曲江一帶每逢中和節(農曆二月二)和上巳節(農曆三月三),春光明媚,遊人如織;彩幄翠幬,匝於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上巳日由皇家賜宴臣僚,京兆府也大陳筵席。曲江池中備彩舟數只,唯宰相、三使、北省官與翰林學士才有資格登舟。
唐僖宗時期康駢筆記《劇談錄》中詳細的記載了曲江的綺麗風景和繁盛之貌:
“曲江池,本秦世隑洲,開元中疏鑿,遂為勝境,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其西有杏園,慈恩寺,花卉環周,煙水明媚,都人遊玩,盛於中和、上巳之節。彩幄翠幬,匝於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上巳即賜宴臣僚,京兆府大陳筵席,長安萬年兩縣以雄盛相較,錦繡珍玩,無所不施。百辟會於山亭,恩賜太常及教坊聲樂。池中備彩舟數只,唯宰相、三使、北省官與翰林學士登焉。每歲傾動黃州,以為盛觀。入夏則孤蒲蔥翠,柳蔭四合,碧波紅渠,湛然可愛。好事者賞芳辰,玩清景,聯騎攜觴,亹亹不絕。”
據《秦中歲時記》記載: “ 唐上巳日,賜宴曲江,都人在曲江頭楔飲,踐踏百草。”上巳日楔飲水邊,是中國古老的民間風俗。當春暖花開時,到水邊春遊兼游泳,呼吸新鮮空氣,清除嚴冬時的汙穢,是很愜意的事。從漢代起,皇室貴族帶頭舉行這種活動,使單純的遊春活動變成臨水除災求福的“ 楔祓”。自此以後,歷代流傳,一直不衰。唐代貴族十分重視這個節日,並在傳統的遊春中加入了飲宴內容,使“ 楔祓”變成“ 禊飲”。唐代,上自皇帝下至庶民都可以在曲江邊舉行“ 楔飲”。可謂傾城而出。唐代詩人杜甫的“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的詩和畫家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等都是當時真實的寫照。
曲江宴樂活動大致可分為上巳節曲江遊宴、中和重陽節曲江賜百官宴以及進士聞喜宴三種。每歲的春日遊宴活動規模龐大,必傾動京城,天下以為盛觀。來自各地的好事者總是趁這個時候賞芳辰,玩清景,聯騎攜觴,亹亹不絕。
玄宗時,上巳節的曲江宴有兩種:一種為宮廷所設,即皇帝賜宴與群臣。凡在京城的各級文武官員均可參加該宴,並可隨帶家眷。另一種為民間自行出資興辦的遊園野宴。玄宗特許士、庶、僧、道來此宴樂。以官民同時同處舉宴之景,可彰顯唐代太平盛世的景象。
上巳日民間曲江遊春宴上巳日的清晨,如同現在的旅遊黃金週一般,長安城的民眾傾巢而出遊春。一隊隊馬車駛出長安南門,車用各色彩繪裝飾,馬的鞍轡嶄新,奴役們都穿著上好的衣服。車滿載著胡床、酒具和佳餚朝城東南曲江池方向駛去。
“春日遊,落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從長安城至曲江池逶迤數十里,一路上車馬絡繹不絕,行人綿延不絕。時值春色濃如酒、花滿人間的好時節,又遇上惠風和暢天朗氣清的瑞景天氣,長安市民乘興出遊伴美賞玩,襆頭袍衫意態安閒的男子,靚衣麗妝飾容華美的貴婦,窄袖銀帶青春活潑的少女,甚至夾雜著高鼻深目毛髮鬈曲的波斯人,高昌人和崑崙奴。他們意興高織,賞玩遊興正發,緩緩徐行,走馬觀花,芳思交加。BMW雕車香滿路,華蓋迤邐映朝日,飾容光采如彩霞。
曲江頭,碧綠的池中心飄動著綵船,花樹下連綿的紅羅帳彷彿火燒雲般紅透了半邊天。岸邊,一批像是翰林學士模樣的人正在談笑著登船,耳畔傳來霓裳羽衣曲的陣陣鼓樂聲。整個曲江就像一鍋煮沸了的五色池。
到了曲江的車隊紛紛各自選擇一處有花的地方停下,奴僕們搬下胡床,立上竹竿。從車上下來的女眷們結羅裙為帳,擺滿美酒佳餚,在裡面擺開坐席。“江邊踏青罷,回首見旌旗”,這裡的旌旗就是指的女人身上的裙子。唐代的女服有裙、衫、帔三大件,長裙襲地,本只適合在庭院中款步,到了野外自然不方便穿著,何況唐人以肥胖為美,裙都以六幅帛布拼接起來,華貴的則用七到八幅,用來做帷幕確實再合適不過了。
《虢國夫人遊春圖》中的唐朝女性
張籍詩云:“無人不借花間宿,到處皆攜酒器行。”喝酒是唐代男人在曲江上巳日宴遊踏春的重要活動,長安城內的東、西市就有很多胡人開的酒館,酒館內不光有美酒,還有美豔善舞的胡姬。很多詩人都是酒館的常客,詩仙李白在長安期間就經常宿醉於酒館。
除了自帶美酒外,各人會攜帶不同的酒器,唐人對酒器也是頗為講究的。曲江宴會開始后皇帝還會賜酒,賜的是產於劍南道的宮廷貢酒“劍南之燒春”。尋覓到曲江花木繁茂的一個角落後,男人們就草地而坐,脫去帽子外衣,開懷暢飲。期間,有人喝到酣醉時甚至赤裸狂笑,還有斗酒、大聲喧呼等怪異行為。
男人們在江邊斗酒喝茶,女人們則遛出來“鬥花”,比賽誰戴的花更漂亮更名貴。唐代女子平素蟄居閨中,為在鬥花中顯勝,這些女子不惜重金急購各種名貴花卉。故而,大詩人白居易嘆道:“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當然不光只是女人喜好“鬥花”,男人們不少也是“花痴”。“長安王士安於春時鬥花,戴插花以奇花多者為勝,皆用千金市名花植於庭院中,以備春時之鬥也。” 這位王安士為了“鬥花”勝利,想方設法蒐羅各種名貴奇花種植在庭院裡,為來年春天“鬥花”作準備。
如此盛大的遊春活動,自然少不了各行各業前來助興。包括雜技表演、鄉村社火、攤販小吃、醫卜星算等等。唐韋巨源的《食單》中就收錄了不少經典小吃,比如巨勝奴、婆羅門輕高面、貴妃紅、漢宮棋、長生粥、甜雪、單籠金乳酥、曼陀樣夾餅等。皇家梨園子弟,左右教坊的樂舞人員也紛紛前來曲江表演獻藝。官府還特許商人將珠寶珍玩等陳列在指定的地方,供人民觀賞、購買。
宮廷曲江賜宴唐代皇帝有在節日遊玩曲江的習慣,上巳日如此盛大的節日,怎少得了皇家的參與。當天皇帝帶著后妃駕幸紫雲樓,此處居高臨下,可邊飲宴,邊賞曲江全景。宴席的菜餚精絕,而且餐具名貴。“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飪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鞍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杜工部詩中的“紫駝之峰、素鱗、八珍”等都是宴席上相當講究和名貴的菜餚。
宰相及翰林學士們的筵席設於池中彩船上,在此,可以一面飲酒,一面泛舟遊賞湖光水色。其他各級官員的筵席分別設在池周的樓臺亭閣或臨時搭蓋的錦繡帳幕裡。筵宴坐次的設定,猶如眾星棒月圍繞紫雲樓。
上巳節曲江宴中,樂舞是必不可少的。受命於皇帝前來匯演的有府中歌伎、內教坊及左右教坊的樂舞人員。民間樂舞班社也聚集曲江獻藝,因此,三月三日,曲江池處處是宴會,時時有歌舞,萬眾雲集,盛況空前。
曲江進士宴
除了上巳日的遊宴踏春外,新進士的曲江宴也是唐代最為著名的野宴之一。據《唐摭言·卷三》散序記載的情景:“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幾於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揀東床,車馬填塞,莫可禪述。”從中可以看出,曲江舉行的進士宴也是一個舉國勝遊的日子,上至皇帝,百官公卿,下到商人、平民、儼然一個盛大的節日。公卿貴族們除了帶著家眷來此觀光,很多人更想在年輕的進士中為自己的女兒物色東床佳婿。
由於宴會多設在園林,進士們要在宴前推選年輕貌美者二人為探花使,遍覽園圃,採摘最好的花枝,供大家欣賞,然後開始飲美酒,品佳餚。有的攜帶樂工舞妓泛舟飲酒;有的摘冠脫履,解衣露體於草地上“癲飲”。
曲江邊上的杏園便是皇帝專門給新科進士們賜宴的地方。流經杏園的一段江邊所建造的亭子,即是唐代進士及第之後宴飲的地方,因此也是進士們詩吟詠曲江最多的一處景觀。姚合《杏園》詩中有云:“江頭數頃杏花開”,劉滄的《及第後宴曲江》有“及第新春選勝遊,杏園初宴曲江頭。”秦韜玉的《曲江》“曲沼深塘躍錦鱗,槐煙徑裡碧波新。此中境既無佳境,他處春應不是春。”春天時,數頃的杏花開放,風姿綽約,如霞似錦,燦爛非凡。春日遍地杏花開放,伴隨著青春得意的新科進士,可謂風流一世,情景相生。那真唯有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能與之呼應了。
宴會結束後,新進士的又一莫大榮耀是在大雁塔上題字。詩人白居易一舉及第,時年二十七歲,是同年中最年輕的,於是其自豪地賦詩曰:“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當時題名雁塔的風氣很重,塔身四面,皆是題名,就連塔院小屋的牆面上也題有名字。
曲江之殤唐曲江園林文化活動折射出了當時的唐長安城人的娛樂生活全貌,它的秀美風景承載著大唐王朝昔日的太平盛世, 它的滄桑變化也見證了李唐王朝的興衰榮辱。
曲江——平民聚集遊覽的公共園林區,不僅在古都西安發展史上空前絕後,而且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也絕無僅有。
“安史之亂”後,曲江的景色漸衰,杜甫不禁發出:“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的悲怨之調。隨著唐末長安城的毀滅,其各種園林建築也被破壞殆盡,各項文化活動也逐漸沉寂下去,以至於有些最終消逝的無法追尋。及至明代,水道泉眼堵塞不流,曲江逐漸乾涸而化為農田陸地,曾經的樓閣亭榭,連綿宮殿都如浮雲般消散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