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一時的女同桌,在高考後穿上自己最喜歡的白色連衣裙,從學校前的古橋上跳河輕生了。
但她的高考成績,可以上重點大學。
這個結果讓我非常悲傷,但女孩的父親卻並不怎麼悲傷。
嚴格說來女孩並非我的同桌——那個年代我所在的縣中學,還幾乎不會出現男女生同桌的情況。
但每間教室的每一個橫排,都是四張課桌以121的方式來對齊;也就是說我和女孩都是教室中間兩張緊挨著的課桌——左邊是我的同桌和我,右邊是她的同桌和她,這樣我和女孩雖然不是同一張課桌,卻也是挨著坐的。
女孩和她的同桌關係並不好,反而跟我之間的話會多一點,所以我們兩個才更像是同桌。
其實都算不上是“說話”,而是彼此寫小紙條。
因為女孩的話很少,甚至除了我之外,她也不會給其它人寫小紙條。
最初我們兩個坐在一起時,女孩也沒想著要搭理我,她坐在我右邊,就像是在我右邊立了一座冰山。
因為全班同學都知道她的風格——女孩的學習成績很好,但幾乎永遠是一副緘默不語、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
所以想要跟女孩搭訕的男孩,接力賽一般地被撞了一鼻子灰,背地裡就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叫“冰無箴”。
你可能會感到奇怪——高中的孩子怎麼可能取出這麼一個看上去怪怪的、似乎又很有文化的外號?
其實是因為那一年電視連續劇《戲說乾隆》火爆大江南北,劇中鄭少秋扮演乾隆皇帝,趙雅芝扮演了好幾個角色,其中一個角色名叫金無箴。
話說趙雅芝在當時多漂亮啊!
所以“冰無箴”這個外號可以說是褒貶參半——“冰”自然不是什麼好話,算是如實描述了女孩的風格;而“無箴”既有武俠味道,更重要的是非常漂亮。
我和女孩之間的“破冰”,純屬偶然。
那是作文好的學生被選拔出來,參加全省的作文大賽,我和女孩都參加了,結果是我暈頭暈腦地混到了全校唯一的一個三等獎。
班主任很得意,他是教語文的。他親自上手把我這篇作文用毛筆謄寫出來,張貼到了學校的櫥窗裡,算是既刷了自己的業績,又刷了自己的書法。
某天晚自習教室停電了,大家點著蠟燭繼續自習。
黑燈瞎火中,女孩給我遞了一張小紙條:你的獲獎作文,寫的是真的嗎?
我回了一張小紙條:編的。
女孩又回:像是在寫我。
我就驚呆了,不知道該如何回覆。
因為我這篇作文是憑空杜撰的,寫的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少年,跟年事已高的奶奶相依為命,最終考取大學的故事。算得上是苦難、親情、勵志的多重疊加,這或許也是它能中獎的原因吧。
我轉頭看了一眼女孩,發現燭光之下的她依然是“冰無箴”的表情。
女孩又給我寫了一張小紙條:我母親死了,我現在跟奶奶在一起,但我不知道我能否考上大學。
這個我知道怎麼回:我有信心考上大學,而你成績比我好!
女孩轉頭看了我一眼,剛好撞上我的視線,她微微點頭,帶著一絲感激;我也微微點頭,帶著一點異樣味道的心跳。
女孩實在是好看啊……
接下來我們之間偶爾也會發些小紙條。
比如女孩的數學比我好,看我死活解不出幾何題時,會給我遞一張小紙條,上面是輔助線的畫法。
而我的英語比女孩好,會整理出單數變複數加“s”還是“es”的規律,寫滿一頁紙遞給她。
當然,基本上都是在晚自習停電的時候。
我發現以前我很煩教室停電,但慢慢地就老是盼著晚自習能停電。
因為只有停電之後點起蠟燭,我們才會傳小紙條。
貌似只有我的同桌發現了這個小秘密,雖然我們傳的小紙條全部都是跟學習有關的,但我還是送給他了一本圍棋定式書,算是封口費。
因為有過一張小紙條,是跟學習無關的。
是女孩傳給我的:你臉上有一坨墨水。
高一的期中考試,女孩是班上的第二名,我是班上的第五名。
但是寒假過後的下學期,女孩的成績慢慢下滑,有一次摸底測試,居然變成了班上的第十七名。
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我第一次在沒有停電的晚自習教室裡,給她傳了一張小紙條:怎麼回事?
女孩回了一張小紙條:正月初八,奶奶走了。
我鼻子一酸,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
過了好半天,我給她寫了一張小紙條:課後,學校外面的古橋見。
女孩沒有回我。
我在古橋上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了女孩的身影。
這下不用寫小紙條了,我們聊了很久。
女孩的母親並沒有死,在女孩七歲那年跟人跑了,從此杳無音訊。女孩說:那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女孩的父親好賭,且脾氣暴躁,被鎮上的人嘲笑時會喝悶酒,一喝就醉,醉了就罵人,罵著還嫌不夠解氣的話,還會打人。
女孩的奶奶卻並沒有因為兒媳婦的原因遷怒女孩,相反特別疼愛自己的孫女。她管不了自己的兒子,就帶著女孩回到了鄉下的老屋,辛辛苦苦地養豬種菜,咬緊牙關掙錢供孫女上學。
女孩說:為了奶奶,我也得考上大學,可是奶奶走了……
女孩說這句話時,月光灑在臉上有兩道微弱的反光,那是無聲的淚痕。
我問:那你現在……
女孩低下頭:我爸想去南方打工,說我是他的累贅。要不是看在奶奶的份上,就讓我輟學回家。他說最多讀完高中,就讓我趕緊嫁人。
我聽得握緊了拳頭,卻發現哪怕是握緊了,也是無力的。
那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倍感沮喪。
沮喪到都找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安慰女孩。
因為我原本想說“你要堅強”,但隨即想到——如果換做是我,我就能堅強嗎?
仗著自己的語文成績總是全班第一,上語文課的時候我就徹底不聽講了,我埋頭寫文章,然後投稿。
班主任對此表示默許,也不再喊我回答問題;他偶爾會笑呵呵地扔給我一個牛皮紙信封:又發表文章了?
這時候信封裡就會有一張匯款單,我就會騎車去郵局把錢取出來,再把它一筆一筆地偷偷夾到女孩桌上的一本書中——那本書是我送給她的,名叫《苦難是人生的老師》。
女孩全都收下了。
雖然女孩的生活很拮据,但更讓人擔心的是女孩小紙條上的話。
女孩的小紙條:我在想,我能送你點什麼呢?
女孩的小紙條:我在想,告別的時候我能送你點什麼呢?
女孩的小紙條開始變得焦躁:好好上課,不要再寫文章投稿了!
女孩的小紙條變得越來越焦躁:不要再投稿了,不要再給我錢了!
更暴躁的:你又不是我爸!
偶爾平靜的:你說,上不上大學,又有什麼區別呢?
又開始暴躁的:我想換個座位,不跟你坐一塊了!
再恢復平靜的:反正我最多讀完高中,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嫁給你。
嚇得我專門去找了一本專業書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是一個名叫長岡利貞的日本人寫的書,專門分析抑鬱傾向和自殺傾向的。
書中說有自殺傾向的人,有以下6個比較明顯的徵兆。
其一,對自己關係親近的人,表達想死的念頭,或在日記、繪畫、信函中有所表現。
其二,情緒變化大,或焦躁不安,或行為粗魯。
其三,沉默少語,容易失眠。
其四,迴避與他人接觸,不願見人。
其五,性格改變,像是變了一個人。
其六,給人道謝、道別,歸還所借物品,贈送紀念品。
我隱隱約約覺得不妙。
我逃課了,我要趁女孩在學校的時候,去找她父親談談。
談話的結果讓我如墜冰窖,而又氣憤難當!
女孩父親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才多大點啊,你們是不是睡過了?
忍著氣費了半天勁來解釋,再分析,女孩父親又覺得我是在胡說八道。
當我最終忍不住發火吼叫時,女孩父親撂了一句狠話:她要真想去死的話,那就死去吧!
以至於等我離開女孩家,情緒平復之後,都開始後悔自己來了這麼一趟!
女孩後來自然是知道了這件事,她的反應地平靜:你找他,不找他,有什麼區別呢?
我現在著實害怕她小紙條的這種句式,好在女孩很快補了一張小紙條:高二就要分文理科了,文科理科?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回:理科。
女孩:你作文那麼好,居然要學理科?
我回:理科。
女孩:我也是理科。
女孩最後又補了一張小紙條:你去我家,我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開心呢!
高二分科後,我們還在同一個班,只不過不再是挨著坐了。
為了保持對女孩的關注,我只能放棄遮遮掩掩,於是班主任以及班上的同學全都認為我們兩個早戀了。
好在我的學習成績依然很好,女孩的學習成績又追了上來。
成績就是一切,班主任對此置之不理。
有一次考試,數學不好的我居然考了全班第一,女孩這回都不寫紙條了,課間時她對我說:真棒,加油!
這句話周圍的同學都能聽見。
我也對女孩說:加油!
這句話周圍的同學也都能聽見,大家就開始起鬨。
意外的,女孩笑了。
我也笑了,因為女孩笑了,我就放心了。
整個高二順利度過,我們以前三名的好成績,進入高三。
我們縣當年的教育水平,屬於省裡面的“第三世界”;而我們省的教育水平,在全國屬於“第三世界”。
所以進入高三,學習任務空前繁重,我和女孩的交流也開始變少。
好在女孩的情緒雖然偶有起伏,但整體上是穩定的——我們都專注於學習,成績依然都很好。
但是,臨近高考時,女孩的異樣陡然就多了起來。
問女孩,女孩總是笑:好好備考,我沒事。
怎麼問都是這句話,並且說完這句話之後的女孩,會平靜一段時間。
再問,女孩說:快高考了,我就是有點緊張。
我說:緊張啥?你要是考不上大學的話,估計咱們學校今年就要全軍覆沒了。
女孩說:不會的,即便我考不上,你也會考上的!
我說:咱們都要考上大學!
女孩點點頭:好,加油!
我說:加油!
我們順利完成了高考。
分數下來,我們兩個人都能上大學。
我們甚至還商量著要不要填報同一所大學。
然後我們真的填報了同一所大學。
在我們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媽帶我去雲南大玩了一趟,說是犒勞一下整整緊張了三年的兒子。
等我回到家,帶著一幅漂亮的扎染去找女孩時,女孩已經沒了。
女孩穿著自己最喜歡的白色連衣裙,從學校前的古橋上跳河輕生了。
班主任紅著眼圈,遞給我一個書包。
女孩留給我的書包裡有三樣東西。
一本書——《苦難是人生的老師》。
一小疊鈔票——分文未動的我的稿費。
我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跑到女孩家裡。
女孩的父親根本沒功夫搭理我,他被一個壯實的男人揪著衣領:還錢!不還錢我打死你!說好中秋節前辦喜事,結果倒把喪事先辦了!現在你家丫頭都裝進盒子裡了,我啥也沒撈著,那彩禮錢你敢不還我?
女孩的父親告饒:緩我幾天,你緩我幾天……
只此一幕,我就知道了一切。
我從書包裡取出把那幅扎染,把它蓋在了骨灰盒上。
我取出那本書,燒了。
我取出那一小疊鈔票,燒了——這個不燒紙錢燒真錢的做法,算是給這兩位的爭執與扭打摁下了暫停鍵。
我取出那張小紙條,也燒了……
我告別,轉身,走了,早已是淚流滿面。
寫在最後:
本故事採用第一人稱寫法,但並非本人的經歷,而是我高一同桌好友的經歷。
我其實只是一個旁觀者,但旁觀的有點多。
我還是一個旁聽者——同桌好友後來給我講過很多他和女孩之間的故事,也講過很多次。
我就是那個被同桌送圍棋定式書的人。